永嘉啊永家
永嘉,我肯定来过。
就是那个山水诗故乡的永嘉吗?梦里来过,诗里也来过。
永嘉呵,我宁可把你读作“永家”。
我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山间,走在谢灵运的崎岖而深郁的叹息里,呵,还是谢灵运的笔下的山水吗?
谢灵运是被贬来永嘉的,因为是被推向山水的,如陶渊明与许许多多的失意文人一样,而有了“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的悲怨,那是对乖蹇命运的真切感知吗?
可是,永嘉的卓越山水却成全了谢灵运,让他不经意间成了中国山水诗的开山。
还是那个永嘉吧,没有了谢灵运怨气的永嘉还好看吗?
我也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还是淳洁如旧的楠溪江,还是坚挺依然的石桅岩,还是那些奇峰秀谷,还是那些飞瀑松涛,也还是那些绿苔古道,只是不见谢灵运的怨气。
从未有过行藏之想的我,也能够读懂永嘉的山水吗?
我是寻根而来,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看什么都是家的感觉,都有在家的温馨。
于是呵,我穿上了“谢公屐”而蛇行于鸟道上;于是我乘桴浮于江,乘竹筏漂流于楠溪江上。
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
我则行止所当行止,像一片无心以出岫的闲云。
我真是把自己当成了来采风的诗人了。不,我只是个诗的人。
夙世谬词客,前身癖山水。
我是来了却乡愁,我是来解渴幻想,我是来还夙世之愿心啊。
于是,我将“永嘉”读作了“永家”。
武陵源深山里
进入了深山,深入到了武陵源的腹部。
风景,让我美得好累,累得不想回家。
于是闲悠地步入山中小酒店,点了几盘野菜,呼来了一瓶不相识的酒。
这里的酒都醒着,经不起打开,那酒香气迫不及待地直往你身上扑,往你鼻里钻,让你未尝先醉耶。
四周都是山,是已经入睡的山。
只有我们醒着,坐在大山的深处,看四周黑魆魆的山,看大山神秘的一面,话题里尽是醉我们的那些风景。
其实,我们是醉着了,是深度的醉。
分不清是李白的酒醉,抑或欧阳修的景醉?肯定是双重之醉吧!
我端着酒杯,只是咂咂味道,真表现不出一饮而尽的爽快。
有一泓月光斟入我的酒杯,是王维的月光,冷冽如禅。
我把杯中的酒与月色摇匀,一杯下肚,酒入豪肠,那灵魂之水,啸不出剑气来,却全都酿成月光,是我们自己的月光。
浑身热起,似醉非醉而恍惚有“王孙兮归来”的熟悉的声音。
在武陵源的小酒店里,我醉了,我们都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呵,我们是为美所醉,为情所醉,醉成了找不到家而让人唤归的醉汉。
走访岳麓书院
走进岳麓书院。一步便解我半世乡愁。
我是回家吗?我是想体验精神回家的感觉呵。
冒着妍妍秋色,冒着霏霏秋雨,我急匆匆地走来,脸上掩饰不住尘嚣垢深的疲惫。
寻来书院,我是来感受“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的讲学盛况。可是,却一点也想象不出“请业问难至千余人”的情境。
只有书院大门上那副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在告诉我书院值得炫耀的昔日。
网上的帖子里说那些“超级男声”与“超级女声”都来过,站上了朱熹们才配站上去的讲坛。
我不想讨论谁才有资格站此讲坛;也不想考证所讲应该是些什么学问;更不敢说讲演策划初衷里是否另有企图。
呵,我只是害怕,害怕岳麓书院也浮躁起来,让浮躁之人炮制成为俗入俗出的浮躁。
那我将无去处,我将无可归之家。
我走进岳麓书院,走进仿佛可以许愿的祠庙。
但愿不要应验世人的忧心:盛极过后难以为继。
我细致辨认着二门过厅的对联:“地接衡湘,大泽深山龙虎气;学宗邹鲁,礼门义路圣贤心”。
我许什么愿呢?在什么都可以被热炒而异化的当下。
我选定以书院主讲台为摄影背景,身后是朱熹题写的“整齐严肃”的遒劲大字。
但愿:我自整齐,我自严肃。
呵呵,我要回家。
诗人简介:
王志清,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已在商务印书馆、人民文学、北京大学等出版社出书20余部,在《光明日报》《文学评论》与《中华辞赋》等报刊发表论文、诗歌数以千篇(首)。
本组诗歌刊登于扬子晚报2020年5月25日B4版诗风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