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 故乡的熬姜糖
2021-01-11 10:55

20年前,他从湖南乡间跑到上海来念大学的时候,母亲硬是在他的背包里塞上几瓶自制的姜糖,让他分送室友。他不解,行李已经很重了,何况,大学同学尤其是上海同学,哪里会吃这么土的东西?他把姜糖拿出来,母亲把糖瓶子又塞回去,如此几番拉锯,搞得父亲不耐烦了,高喝一声:“怎么着,姜糖丢了你这小伢子的脸了?你大学四年的学费,还要家里这姜糖铺子供给呢……”

他逃也似地背着行李,离家东去,坐了近30小时的火车来到上海。果然,初次见面,室友们拿出的家乡土产,从牛肉干到椰子蛋卷,从玫瑰饼到乳扇,从豆沙拉糕到蝴蝶酥,应有尽有。他更不敢把家乡带来的姜糖拿出来,让大家分享了。

在室友眼里,这个小个子的湖南伢子看上去很不好惹,读书很凶,笔记做得像印刷出来的一样整洁,大冬天穿着洗到发白的卫衣在外头跑圈一小时,满头大汗却从来没有感冒过。室友看到他偷偷摸摸,从枕边摸出一个瓶子,夹出一块东西,放进嘴里。每次长跑之后都如此,这,难道是他体力顽强又从不感冒的原因?

某一天,他发现瓶子里的糖少了一大截,一整天都很惶恐:不消说,他的秘密被发现了。在室友眼中,他是小气又内向到不近情理吧,他应该如何向室友解释一个湖南乡下伢子莫名其妙的自尊与自卑感?

他正在百般踌躇,却听当晚的卧谈会主题,经人两三次调转话头,渐渐集中在如何鉴赏沈从文先生文学作品的价值。他吃惊地发现,在工科生当中,沈从文的拥趸也多得是,人人会背《边城》中的名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翠翠在风日里张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

“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

“水是各处可流的,火是各处可烧的,月亮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

他们似乎是随心所欲地漫谈,在室友们热烈讨论的时候,他一直静默得像一艘深水潜艇,他明白,他周围的那些均匀愉快的浪头,都在鼓励他:尝试浮出水面吧,看看今晚的月光。

良久,良久,大家的议论声里略略有了困意,他清清嗓子开口了:“有人想吃我阿妈做的老姜糖吗?我阿妈说,嚼得姜糖,才知湖南人的血有多热火。你们爱的从文老爹,当年,就是我们湖南伢子,十几岁就出门闯世界去了。”

他记得,为了吃他的姜糖,兄弟们不惜去寒冷的水房重刷了一遍牙。姜糖已经潮到能拉出丝来了,隐隐地,还能咀嚼出里面没有剁细的姜茸,他挺不好意思的,然而睡上铺的兄弟宽慰他:“辛烈暖胃,好吃得很。放了寒假,带我们去你老家的镇子上,去沅江边,住一个晚上吧。”

直到今天,他依旧感念他的室友们,是他们,不动声色地融化了他身上那层力求自保的冰壳,若无其事地消融了一个小地方孩子的倔强、讷言与自卑。他记得他带兄弟们回乡去,沱江边的古镇上第一次来了那么多大学生。男孩们学习切姜剁姜,他们熬糖,将一大坨温热的姜糖吊在门口铁钩上,用木棍插入,像拉面一样不停地旋转、拉抻,他们被这种游戏一样的活计逗得疯笑,最后,姜糖被放在青石板上再次甩打、冷却,剪成拇指般粗的小块。镇上许多人家有小孩子的,都来买糖,说要沾沾做糖大哥哥们的灵气。晚上,不等母亲开口,左邻右舍的婶娘嫂子们,纷纷抱来了家中最厚最暖的被子,母亲就在吊脚楼上,为儿子和他的室友们打好了地铺。

木制的吊脚楼其实隔音很差,躺在楼板上,果然可以听见江水的波涛与打鱼人敲打船帮惊扰鱼群的声音。

他记得上铺的兄弟在睡熟之前问他:楼前这条江,就是沈从文笔下的沅江么?他自豪又睡意全无地回答:这是上游的沱江,它会在泸溪镇上汇入武水,武水又会在武溪镇上汇入沅江。我们这是上游来水,比沅江水还要清透活泼。

睡上铺的兄弟说:你在这里长大,多让人羡慕。他知道,那话里有真心的勉励,也有鼓舞。

作者:明前茶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来源:扬子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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