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熙故居,又名甘熙宅第或甘家大院,和明孝陵、明城墙齐名,并称为南京明清三大景观。
上下两千多年,甘家无数风云人物相聚于此。14岁封为上卿的天才甘罗、威震江南的猛将甘宁、著作等身的学者甘熙、豪气干云的大侠甘凤池、“江南笛王”甘贡三、还有曾是甘家媳妇的黄梅戏大师严凤英……
眼前是青砖黛瓦,灰墙上覆满了垂挂下来的藤萝。推开一扇古色古香的大门,走过挂着一串红灯笼的曲折回廊,小桥流水、假山凉亭,飞鸟掠过翠竹。在亮与暗的适度交替承转中,喝一杯茶,回味绮丽与风霜,来听听这座宅第的传奇故事。
传奇一:最大私人民宅 屡次躲过灾难
抗战时,重重叠叠的甘家大院显得落寞而冷清,高亢激昂、凄美幽怨的唱腔,彩袖翻飞、轻盈矫健的舞姿恍然如梦。在炮火逼近南京城时,家长甘贡三带着族人栖栖遑遑奔向重庆避难。
甘贡三的儿子甘律之独自留守,躲在幽闭的空间,看着枝丫虬曲的老树、阳光照射下的斑驳门窗,时不时被周围的枪声惊起。
有一天,甘律之突然接到通知,让他去一个日本官员的办公处。甘律之惴惴不安,想像着来来往往的日本兵将冲进这块宝地,祖上的老宅看来保不住了。
甘家大院,俗称“九十九间半”。
明朝中期,世居江宁小丹阳的甘氏先祖甘瑭举家迁入南京,甘瑭和他的后人以经商为生。资产滚雪球似地增长,到了清初,甘家已是一方巨富。
雍正初年,甘家后人甘士麒出资在城南西锦绣坊(今南捕厅)买下一块地。此后,历经雍正、乾隆,直到嘉庆四年(1799年),在甘士麒的孙子甘国栋手中,鳞次栉比的甘家大院终于建成。此后,甘国栋的长子甘福勤俭砥砺,继续扩建,一举奠定甘家大院的规模。
甘熙是甘福的次子,道光十五年(1835年),在楼旁再建三十六间室,由清代的造园名家戈裕良量身打造。
九是最大的阳数,中国最大的宫廷建筑是故宫,号称“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最大的官府建筑为孔府,号称“九百九十九间半”;而民居则最多不过“九十九间半”。甘家大院达三百多间,当然只敢低调“炫富”,在“微博”上对外宣称九十九间半。据说那半间是一个四面皆窗的楼阁,名为“望月楼”。
甘熙,道光年间的进士,是金石、古籍、文物收藏家,地理学家。著作有《白下琐言》《金石题咏》《桐荫随笔》《栖霞寺志》《灵谷寺志》等。最有名的是《白下琐言》,上溯六朝旧事,下迄清朝道光年间,南京大街小巷历史沿革、山水脉络、水文地质、风土人情、遗闻轶事,没有他不知道的,是南京的“万事通”。
甘熙还精于风水之术。1842年,甘熙在北京任郎中,奉诏为道光皇帝勘选安置灵柩的地宫。咸丰二年(1852年),他再次接到召命复勘魏家峪,平安峪。甘熙一声长叹,自古以来为皇帝勘察墓地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他完成任务后,就告假回到南京,嘱咐家人准备为他办理后事。不久,甘熙被召入京城。很快噩耗传来,说他“以微疾三日卒于邸舍”。
因为甘熙是历代主人中“咖位”最大的,所以宅第以他冠名。
太平天国时,宅院在战火中破损不堪,但位于大板巷的一组建筑保存完好。此后,甘氏后人同心协力,陆续修建,渐渐恢复了旧模样。
回忆往事,甘律之感慨万千,自己难道要成家族罪人、“末代宅主”了吗?
没想到日本军官见到他,和颜悦色地说:不会霸占,也不会损毁,还要把这块宅子保护起来。
这句话震得甘律之瞠目结舌、喜出望外,可甘家并没有日本的后台大老板,这个军官怎么有了菩萨心肠?
日本人微微一笑:我可是你的忠实“粉丝”啊。
这剧情远比他唱的戏跌宕起伏。
南京的“甘氏家族”在戏曲界中久负盛名,甘贡三是这个“戏曲世家”的核心人物,诗词、书画、戏曲、音乐无一不精,尤酷好昆曲、京剧。他的儿子甘浏、甘涛、甘律之和女儿长华、女婿汪剑耘及女儿洪华都擅长京昆,号称戏曲之家。
甘家大院被中国末代皇帝溥仪的堂兄、北京昆曲大家溥侗选为“南京新生音乐戏曲研究社”,还成常驻嘉宾,不仅吸引了梅兰芳、马连良、俞振飞、奚啸伯等圈内大腕常来切磋,还有像林散之、唐圭璋这样的圈外大腕常来串门。如同举办群星云集的顶级综艺节目,频上热搜,流量极大。
甘律之天资聪颖又受家庭熏陶,水涨船高,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曲中高手了。原来这日本军官痴迷中国京剧,早听说甘律之表演精湛,兴冲冲地来拜访偶像。结果,被这所风格独特、建筑典雅的宅子吸引了,爱屋及乌,要给偶像提供安静的环境,于是下达命令:禁止破坏,闲人免进。
就这样,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由于这个日本人带来的惊喜,甘家大院在甘律之的歌声里保存下来。
抗战胜利后,甘家重返南京。
解放后,1951年,大院被南京市军管会征用。此处成为军事重地,这就给了宅第贴上强大的护身符,避开了一切风雨雷电。
也许是甘家上辈子积了莫大的功德,拯救了银河系,换来了这辈子无比的幸运。
后来,部队官兵离开此处,宅第成了职工宿舍,又沦为大杂院。上世纪80年代,南京市文物部门在文物普查中,发现了灰埋尘封的甘家大院。随后,有关部门对大院“强力清理”、“一键瘦身”,院内居民陆续迁出。1992年,为了保护文化遗产,在院内建成民俗博物馆。
如今到甘熙宅第,可见“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虽然也是老屋,但比幽静古朴的水乡古镇少了些乡野情趣,多了些摩登气息。如同老学者玩起了B站抖音,京剧里融入了rap元素,和后浪们一起奔腾向前,在老城南闪耀着青春无敌的光芒。
传奇二:低价卖掉藏书,发现绝世宝贝
1951年春,甘家大院东南花园的津逮楼内,到处堆满了旧书,墨香成久远记忆,霉味散发在各个角落。三名男子正在里面随意翻书,看到合适的挑出来,扔到一边。
津逮楼是南京排名第一的私人藏书楼,当初甘福特别喜欢藏书,于是在道光十二年(1832年)仿宁波的天一阁新建此楼。
津逮语出《水经注·河水》“而世上罕有津达者”,清代的学者戴震校为“达,近刻作逮”,意思指由津渡而到达,比喻通过读书可修炼人生的境界,到达幸福的彼岸。
太平天国时,在战火之中,津逮楼连同后花园一起遭毁,不仅金石玉器付于一炬,16万的藏书损失大半以上。甘熙的堂弟甘元焕收拾残余,藏在望月楼。他试图恢复津逮楼旧观,但壮志未酬。明末清初,近万卷书杂乱地堆积在楼上,怀才不遇,在被人遗忘的角落寂寞度过几十年。
新中国建立后,军方征用大院,但家中的书还是太多了,搬运很不方便,甘家族人也不像先人那样是鉴宝专家,怎么办呢?
甘家于是请姻亲卢冀野来帮忙处理,把一些不值钱的书卖掉算了。卢先生是著名学者、版本专家,但他正好抱病在床,就介绍一个叫马兴安的书商上门看货和议价。
马兴安又带了赵世暹和朱某两人。甘家族人有事出去了,三个人径自挑书,以每斤二角买去一批,相当于收废纸的价格。
甘家族人回来以后,冥冥之中感觉不对,急忙追到了马家。翻找半天,看到一本《金石录》,看到“嘉祐”二字,这是宋代年号。可是他的学问不深,误记成了“嘉靖”。
《金石录》是宋代赵明诚撰写,他写的词虽然被老婆李清照完全碾压,但在金石学问上,两人是情投意合,珠联璧合,此书实际是两个人的合著。书中把从上古三代至隋唐五代,所能见到的钟鼎彝器的铭文款识和碑铭墓志等石刻文字几乎是一网打尽,在中国金石学史上享誉盛名。在南宋时已经有刻本,可惜年代久远,传世宋刻本非常罕见,价值连城。
甘家族人就跑去问卢冀野。卢病得很重,也没有注意,只说“嘉靖,是明代年间的书,不算珍贵”。甘家族人想想也就算了。
然而,赵世暹回去检看时,发现书中夹有签条,上有批字:“此书版本绝佳,疑是宋版”。如同矿里挖出了金子,三人顿时感觉无比亢奋,马、朱二人争夺起来。赵世暹说:“如果是宋版,应该交给郑振铎先生,捐给国家”。
赵世暹是江西南丰人,长期居住南京。他是有名的水利学家,同时也是藏书家,以收藏水利文献著称。新中国一成立,他就通过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郑振铎,向国家捐献了一批水利文献。
那么这是不是真品呢?
赵世暹携书专程到上海,找到著名版本学家张元济鉴定。张元济一见,真是天下掉下个真迹本,特地邀请冒鹤亭等老友一同欣赏。当时郑振铎又正好到上海视察工作,赵就将宝书面呈给郑。郑振铎也是欣喜若狂,连邮寄也不放心,亲自带回北京。
此事轰动一时。郑振铎代表国家表扬了赵世暹等人。后来,甘家索性把所剩书籍、刻版、框架等装了整整三卡车,统统捐献给南京图书馆,如同藏在山洞里的奇珍异宝得以重见天日,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传奇三:一段戏曲情缘 令人唏嘘不已
1953年6月,南京的秦淮河边。严凤英和严律之散步回去时,与王兆乾“不期而遇”。严凤英大方地向两人介绍:“这是我现在的爱人王兆乾”,“这是我过去的朋友甘律之。”
王兆乾大发雷霆,根本听不进严凤英的任何解释,绝情地提出了分手。严凤英觉得很丢面子,又哭又喊,要跳河寻死。
甘律之可以说是严凤英的恩人。
严凤英1930 年出生于安徽,因父母染上毒瘾,她四五岁时就被送去祖父母家居住,学唱了不少民歌,后来又学唱京剧、黄梅戏。
1945年抗战胜利,15岁的严凤英第一次登台演出,演的是一个不起眼的丫鬟。在那个年代,戏子的地位并不高,严凤英的“丢人”表现触犯了族规,差点被捆起来淹死。无奈之下,严凤英流落到上海,解放前夕又辗转到南京。过得极为艰苦,饮过风,咽过沙,浪迹天涯浮云下。为生计所迫,严凤英在舞厅伴舞。
甘律之经常来这里跟票友聚会,也就慢慢认识了严凤英。
甘律之有过一次婚姻,妻子因煤气中毒不幸去世,此时正是单身状态。
甘律之看到严凤英聪明漂亮但生活窘迫,就经常给她一些生活上的资助。双方渐渐产生精神灵魂的共鸣和依赖,从相见恨晚到为爱勇敢,不久住到了一起。由于严凤英是个流落风尘的女子,和甘家名门望族相比,可以说是天地悬殊,甘律之没有敢告诉甘老爷子,借朋友的房子在外与她双栖双宿。
严凤英常以票友的身份来到甘家大院学唱京剧昆曲,她的条件好,悟性高,歌喉一出,惊艳全场。后来老爷子得知两人同居,不仅没反对,还对甘律之说:“咱家房子那么多,你却让人家女孩子住在外面,多么不安全。更何况严凤英还是个好孩子,只要你们自己愿意我不会阻碍你们。”
甘律之赶忙把严凤英接了回来,但两人还没有举办婚礼。
1951年,安庆邀请严凤英重返黄梅戏舞台,严凤英心动了,甘律之知道严凤英的抱负,爽性为她购置了部分“行头”,送她回故乡安庆。在新社会阳光的照耀下,黄梅戏获得新的生机。严凤英如鱼得水,声名越隆,安庆满城竞听严凤英。尤其是她的拿手好戏《小辞店》,更是百演不衰,万人空巷。
在她事业上大放异彩的时候,和甘律之渐行渐远。严凤英爱上了同在部队文工团的作曲员王兆乾,不久举办了婚礼。
1953年, 严凤英随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到南京演出《打猪草》,得知严凤英来宁,甘律之主动写信邀请她和王兆乾到家里做客。严凤英并不避讳,但王兆乾不愿意,觉得她不应该和这个资本家“小开”继续交往。严凤英不顾王兆乾反对,带了礼物,去甘家表达谢意。王兆乾悄悄跟着去了,结果在秦淮河边遇到两人。
严凤英和王兆乾的情感就此破裂。然而,严凤英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孩子分娩前,王兆乾无影无踪。甘律之听说后,从南京赶到安徽,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甚至表态:“我愿意照顾你,孩子我也要。”
孩子满月后,严凤英与甘律之正式结婚。
1955年,由于电影《天仙配》全国公演,严凤英成为家喻户晓、炙手可热的“一线明星”,而甘家祖屋被当地政府征收,全家搬出甘家大院,迁入普通民房。她和甘律之的地位日益逆转。加上组织的干预,觉得甘律之妨碍了严凤英的进步,要她在党和资本家丈夫之间做出选择。1956年,严凤英和甘律之离婚。
1956年下半年,在《王金凤》一戏的排练中,严凤英认识了刚从部队转业到剧团的年轻导演王冠亚,两人坠入爱河,不久正式结婚。
严凤英并没能躲过“十年浩劫”,“文革”开始,造反派一直把严凤英的私人情感经历当作生活作风问题,加以批斗侮辱。在38岁时(1968年),她不堪迫害,服安眠药自杀身亡。直到1978年以后,她才得到平反昭雪。
严凤英去世后,王冠亚度过了噩梦般的十年。起初,他神情恍惚,无法接受严凤英已去世的事实,甚至曾一度出现幻觉。造反派几乎天天来抄家,他拼死保护严凤英的骨灰。直到严凤英被平反昭雪,他才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创作了42 万字长篇传记文学《严凤英》,马兰后来演的电视剧就是按照他写的剧本拍的。
“文革”期间,甘律之因“国民党特务”的罪名被关进监牢9年,后被平反,出狱后从事京剧培训工作,1990年病逝,享年71岁。
甘律之晚年曾回忆:“婚后,我与凤英同去合肥,夫妻感情一直很好。后因历史原因,夫妻离异。尽管如此,离婚后凤英还多次在朋友面前称赞我为人忠厚,对她体贴关心,在艺术上对她帮助极大。”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甘氏家族的兴衰浮沉就是这段历史的缩影。时代的滔滔洪流与这个家族的恢弘气势相互撞击、交融,成就了一段一段流光溢彩的传奇。
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段传奇,我们的故事都不会长到天涯海角,但总有那么一天,在一方净土种下的梦想,在风风雨雨中生根、发芽。
阳光照着甘家大院高耸的马头墙,屋顶上垂下来一点绿,俏皮地撩动着白墙,这是从历史的尘烟里飘出的灵动韵脚,是不论经历多少沧桑岁月依然存于心底的萌动。
校对 盛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