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底,现象级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朱鹮》在上海美琪大戏院开启驻演。它们的编剧是年过六旬的著名剧作家罗怀臻,30多年前,初中文化的他怀揣戏剧梦从江苏淮安前往上海闯荡。在接受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的专访过程中,没有戏剧理论,没有专业术语,他总是条理清晰地紧扣当下热点来阐述他的创作理念,频繁使用时下热词。他说,“不管时代怎么变迁,我都在‘现场’”。30多年里50多部作品,身兼多个社会职务,他自诩“时间管理大师”,写作生活自律,闲暇得两猫相伴。
“是时代的在场者和表达者”,所以灵感不会枯竭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和《朱鹮》火爆“出圈”,被广大年轻观众所喜爱,巡演所到之处,票早早就售罄。驻场演出后,不断有人多刷。对此,罗怀臻淡然表示,作为一个当局者,他的激动早就过去了。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
《永不消逝的电波》是一次从电影到舞剧的成功改编,也是罗怀臻第一次接手红色题材。他告诉记者,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首映于1958年,如何“把革命故事讲给现在的年轻人听”,是一大挑战,“我的父亲参加过抗日战争,我听过他讲革命故事,我80后的女儿或许也零零星星听过祖父辈的故事。可00后们没有亲历,基本没有接触,许多红色的故事和传奇在他们听来很陌生,甚至会生出疑问。对于这些问题,就要解释清楚,要让他们相信。比如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中女主角兰芬面对伪装成车夫的特务,不是毫不犹豫地开枪,而是犹豫着甚至痛苦地开出了那一枪,这个挣扎是普通女性和真实的人性在面对杀戮而成长为自觉革命者的转变过程。越是真实的人性,越是令人可信可敬。”他认为,对经典的重读,要以当下的观念和体验、当下的表达方式,才能让当下的年轻人无障碍接受,唤起同理心,产生信仰与审美的共鸣。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
2021年被业内称为“罗怀臻年”,他有7部新作上演,昆剧《国风》《汉宫秋》、京剧《换人间》、淮剧《寒梅》、扬剧《阿莲渡江》、舞剧《大河之源》《AI妈妈》。剧种丰富,甚至还有人工智能题材。
其中,扬剧《阿莲渡江》6月来过江苏大剧院巡演。罗怀臻说,渡江题材早被多次表现,“这回,我将笔墨着重放在‘观念渡江’上——面对即将到来的新政权、新时代、新生活,在社会与时代的转换中,人的观念的转变。比如通过爱情自主、婚姻自由来看待妇女解放问题。这个话题对当下也具有思考意义:时代进程已经来到2021年,现代女性的思想是否已经真正做到了独立不依附?”
而人工智能题材舞剧《AI妈妈》走得更远,讲述一个失去母亲的科学家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人工智能妈妈的故事。罗怀臻说,36岁科学家通过6岁时记忆中母亲的信息来再造母亲,这种认知错位会引发思考,比如人在变化,人工智能是否也会变化,等等。
《朱鹮》
已经年过六旬,为何仍有如此旺盛的创作自觉以及如此多样的创作力?罗怀臻没有用“勤奋”之类的词来注解。他对记者说,作家分两种,一种是职业型,写作是他的技能,是他的谋生手段,这与厨师的本质相似。第二种作家就是表达型的。技术会过时会被超越,但表达不会。“我想我与生俱来就属于后者,总对当下的生活有触动。你看,这些天,我们都被全红婵所感动。可能很多人在朋友圈发个感慨就过去了,但作家就要开始研究这一现象中的人性了,产生个体体验,找出共鸣,做出表达。”
罗怀臻认为,他的作品一直依附在当时的年代,他是时代的在场者,也是参与者,也希望自己是一个表达者和建设者,不断感受时代的变化、文化风气的演进,并在作品中有所体现,这是他灵感不曾枯竭的重要原因。
有行业上的“自作多情”,把它“背”在身上“较着劲”
罗怀臻四获“中国曹禺戏剧奖·剧本奖”,五获“五个一工程奖”,八获“文华大奖”“文华新剧目奖”及“文华剧作奖”,九获中国戏剧节“优秀剧作奖”及“优秀编剧奖”。
他的头衔前缀也多:上海市剧本创作中心艺术总监,上海戏剧学院兼职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中国戏剧家协会顾问、中国田汉研究会副会长,等等。
不过,繁忙的教学工作及各类戏剧教育活动却没有影响他的创作。他笑说自己是“时间管理大师”,“雷达”一直开着,“其实对各个行业来说,总有一些人会‘自作多情’,把这个行业‘背’在身上,较着劲。”
说到刚逝世的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王文娟,罗怀臻说,她在当年就是“顶流”,征服了当时的年轻人而“出圈”,而如今的戏曲界类似这样的出圈人物和作品并不算多,“这是行业里的人应当去思考的问题。我为什么有创作热情?举个例子,曾经有人说,《百年孤独》是写给小说家看的,因为小说家们看了它,才能提高写作水平,才会有更多读者来关心小说。我也试图在做这样的事。”
“出圈”这个词,是罗怀臻在对话中常说到的,他各个时期的“出圈”作品,都与他当时提出的创新理念相呼应。
比如他创作首演于1993年的淮剧《金龙与蜉蝣》,被认为是淮剧乃至中国戏曲的里程碑之作。创作《金龙与蜉蝣》和《西楚霸王》(1999年)时,他提出“传统戏曲现代化”“地方戏曲都市化”的理念。
2017年他创作淮剧《武训先生》时,又提出了“再乡土化”。他认为,在今天的城市化、都市化进程中,这些带着远古的身份感、地域感的剧种、声腔、方言,逐渐被同质化了,“而我们要展现今天文化的多样性,就要找回这些东西,找回它古朴源头上的精神气质。越是现代化、都市化、国际化,往往就越应该显示出对我们各自文化来路、精神气质的回归与复兴。”他为北方昆曲剧院创作的新作《国风》,一支南曲也没有采用,全部是北曲,并且也希望是北曲唱法。新作京剧《换人间》一开始就确定声腔要回到上世纪30年代的“唱戏年代”,那是戏曲剧种成熟的黄金年代,当时的角儿腕儿不借助任何电子或科技手段“加分”就能唱得很好,“戏曲的本质是表演艺术,表演艺术的核心是声腔艺术。舞台要进入‘演艺时代’,视觉审美、情感处理都可以现代化。”
《永不消逝的电波》主创
“这些理念都伴随着我自己的实践,希望对行业产生影响,有些影响是显形的,看得见;有些是隐形的,看不见,潜移默化的。”比如,2016年第十一届中国艺术节上,罗怀臻编剧、佟睿睿导演、上海歌舞团演出的舞剧《朱鹮》惊艳亮相,观众好评如潮,但当时也有一些权威评论认为“舞种”不够纯粹。3年后,仍由他编剧,韩真、周莉娅导演,上海歌舞团演出的又一台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则对传统舞台表现形式进行了更为大胆的突破创新,融民族舞、现代舞、芭蕾舞,甚至国标舞、街舞于一体,又调动影视、多媒体及话剧多种表演手段,社会各界却大加赞赏。《朱鹮》和《永不消逝的电波》的艺术“跨界”,实现了观众的“出圈”,这就是隐形或显形的改变与进步。
《朱鹮》
罗怀臻语重心长地表示,不仅仅是他个人,包括和他同时代同行的人,经过上世纪80年代以后40年的艰难实践,已经改变了中国戏剧的舞台形制,今天我们的戏剧相比改革开放之前的戏剧,在整体形制形态上已经有了代际识别感,这是一台戏一台戏创作实践慢慢积累的结果,“一切都是有备而来,一切又都是一不留神”。
当年有幸遇到伯乐,如今也要成为“他们”
“时间管理大师”罗怀臻还参与组织了覆盖编剧、导演、音乐、评论、舞美几乎全链条的全国青年戏剧人才研修班等,培养了一大批戏剧人才。
当年自己幸运地遇到了伯乐,得以改变人生轨迹,实现戏剧梦想,如今罗怀臻也在做着老师们当年做的事。他最初是淮安市淮剧团演员,1983年他27岁时,团里送他到上海戏剧学院进修戏曲编剧,他进修一年的结业作品是京剧《古优传奇》,“我的老师、从上海艺术研究所离休的著名剧作家陈西汀先生觉得写得好,就想推荐发表到《新剧作》。当时上海《新剧作》和北京《剧本》是中国发表剧本的最权威的‘南北双刊’,能在上面发表是很有成就的。老师希望我能调到上海工作,然而上海的剧团都是事业编制、干部身份,而我,初中学历,苏北户口,工人编制,不具备调动条件,除非有特殊成就。”于是老师亲自拿着罗怀臻的本子去《新剧作》杂志编辑部,大中午饿着肚子等了半天,作品得到了主编的认可,作品发表在《新剧作》的头条。后来罗怀臻得以顺利调入上海。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大量中国文化人和学者,面对汹涌而至的商品大潮都产生过动摇。那时有句话说,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一切以致富为荣,罗怀臻身边很多人下海、出国、从政,“也有耐不住的时候,但我会想着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我是被老师寄予了希望的人,他们把戏曲中兴的期望寄托在包括我在内的一代人身上,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使命。”
所以,罗怀臻后来也不遗余力地扶持青年编剧,积极参与每一项培养青年戏剧人的工作,从某种心理意义上来说,都是在回馈前辈的恩德。
【快问快答】
K=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孔小平
L=罗怀臻
K:你多次提到全红婵,后续会启发你带来新作吗?
L:她启发我去关注人性的美好,一种天然本能的表达。这届奥运会上年轻的奥运健儿们出了很多很萌也很拽的话,他们做自己的那种感觉很帅。这些会不会在我未来的作品中体现,现在还不知道,但作家天生就要关注这些。
K:我看到一张你和猫的合影,我们可以刊用吗?
L:(随即就给记者发来了快10张猫猫照片)对,我有两只英短,胖男瘦女,亲如家人。
K:去年新冠疫情期间,你一口气写了5部剧本?
L:对,困顿于斗室,感悟着疫情,脑子高度活跃,这种思想活跃而身体安静的状态正是作家的最佳状态,创作的自觉让我一直在写作。作为职业作家,我从不熬夜写作,每天太阳升起,拉开窗帘,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就开始写。
而且我认为写作是一个与复杂、丰富又美好人性的共处过程,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玩的?当然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这个当乐趣。
K:因为创作,你去过很多地方采风,哪里的风土人情最吸引你?
L:我对独特的鲜活的地域文化传统和民间风俗有好奇,此前刚为舞剧《大河之源》去了三江源,尽管海拔很高,我呼吸困难,但它是生命的源头,我喜欢。
K:下面还有什么创作计划?
L:接下来的作品中起码有两部跟江苏有关,但是现在还不能公开。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孔小平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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