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届东京奥运会上中国运动员领奖服“出圈”了,网友们还建了#奥运装备哪家强#的话题,这身领奖服的设计者是著名艺术家叶锦添。2001年凭借《卧虎藏龙》,他获得中国首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奥斯卡“最佳美术设计”。还记得《夜宴》里的阴郁沉重,《橘子红了》里的明快压抑,《大明宫词》里的雍容华贵,《赤壁》里的还原写实……叶锦添构建的视觉之美,尊重历史,遵循传统,又有超越想象的考究和变化,然而面对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专访时,他说,日常自己最爱穿黑色,“其实黑色里藏着所有颜色,只是,黑显露了出来”。
两次结缘奥运会,“我的作品没有符号化”
K:这次为东京奥运会上中国运动员设计的领奖服亮相后,获得网友们的好评,你自己怎么看?
Y:有啊,我和同事都很注意反馈。这一次大家的观点还蛮一致的,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也很理想。
K:这次中国队奥运领奖服,上衣以白色为主色调,点缀以腰侧的红色色块和肩部的红色线条;下装则为红色的长款运动裤。有网友说,这次终于不是“西红柿炒蛋”,变成“白糖拌西红柿”了,您怎么看?
Y:我有看到这个说法。我觉得这很幽默。
接到这个项目后我们做了很多调研,也看了其他国家的奥运服装,发现领奖服既要体现民族特色,又不能有太大的违和感,而让人们忽略了运动本身的竞技性和严肃感,所以设计理念基本在一个传统的框架里面。我设计时,就在想不要超出太多这个框架,太过的话,就没有办法界定它是奥运服装了。
中国人讲究气度优雅、形体大方,讲究精气神,最终我选择了唐装的圆立领、一字扣等更加抽象、富有想象空间的东方意象。配色上,我选择用大面积的纯白色和少部分的中国红来表达,红色,热烈而直接,积极又很集中;而白色,像山水画中的留白,它代表着一种空灵、包容而又无限的感觉。版型设计上,强调肩部和脖子的轮廓,肩部比运动员本身穿的衣服要稍微大一点点,而腰部修身,比较贴紧;上半身呈倒三角形,弱化腿的细节。从整体视觉上,就显得人斯文有礼、干净利落又气度不凡。
奥运领奖服选择了唐装的圆立领、一字扣等更加抽象、富有想象空间的东方意象。
K:您跟奥运会2004年就结缘了,张艺谋导演委托您为雅典奥运会闭幕式上的“中国八分钟”演出进行服装造型和舞台设计,两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Y:对,2004年的“中国八分钟”带给我的感受是刺激、紧张,同时压力也蛮大,有非常多的关注,有很多不同的要求,要非常集中又快速地去解决很多事情。那次我设计了28套服装。
而这次东京奥运会领奖服的设计,我用了近4年,很多时间花在选择布料上,如何将中国传统文化的美感与具有现代感的运动装结合在一起,是个挑战。它既需要传递中国语言,又要体现那种精准的动作感。 这次釆用的布料是我第一次使用,还要参照很多科学数据,再结合衣服的整体感觉等等,所以做了比较长时间的筛选。
K:这次东京奥运会的领奖服,甚至网上有声音认为,这是新国潮的一次国际展示,这个观点您认可吗?
Y:我当然觉得是很好的反馈。新国潮是各式各样的人对这件事的投射,但也还在各种认知上做尝试的阶段。我觉得新国潮的好处是大家可以有一种目的性明确的目标来前进。
K:你早些年的作品很有辨识度,渐渐地您的作品不再一味地追求这种辨识度了,为什么?
Y:因为我觉得我的作品不需要被符号化,剧本的需求是哪个方向,我就往哪个方向去发挥。
“新东方主义美学”深邃神秘,而日常最爱穿黑色
K:对于很多观众而言,因《卧虎藏龙》《夜宴》《大明宫词》《赤壁》《橘子红了》《那年花开月正圆》等经典古装影视剧而记住了您,您的作品大多呈现的是诗情画意与东方意蕴,这种被称作深邃神秘的新东方主义美学,这是如何形成的?
Y:从我自身的经验来说,当年学的是摄影美术专业,读遍了学校图书馆中各种关于西方艺术的书籍。怀着对艺术的好奇心,到欧洲游学,早期接受了西方的表现主义、超现代主义等,慢慢将意识流放到美术设计上。
其实美术语言在还原历史的同时也有表演的作用,也就是说,美术设计也承担着传递剧情的作用。我在为影视剧作美术设计时,会考究得很深,会根据剧情来选择美术语言,所以我也会经常参与剧本的创作。
像之前跟李安导演合作《卧虎藏龙》,李安平时坐在那边不讲话的,但他一做事要跟人家交流也很会讲,蛮厉害的。我们就会从开始就一直聊,聊到各种细节,沟通上比较密切。我们可能看起来都比较严肃,但私下是好朋友,平时聊天能聊很多。
K:如今古装剧市场比较火爆,从您的专业眼光来看,它们的美术设计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平?
Y:我觉得都很好啊。如今的观众都很喜欢看,也很关注戏服符合不符合历史史实,类似的讨论很多。
如果你要问我有什么隐忧?我认为,好像它们的主体性转换了。就是说,现在的古装剧中,戏服做得越来越fashion(时尚)了,各种技巧都用上了,但原本的主体性好像就少了。以前古装戏的美术这些,是基于一个理念和想法而得出的,而现在可能是根据演员的需要等等。
K:您目前有古装影视剧项目在进行中吗?
Y:这些年没有。不过,我有部电影就要出来。(记者:是《封神三部曲》吗?)对,不过因为它体量太大,到现在还没有定档。
K:《封神三部曲》现在简直成了“二十四节气宣传大使”,一到节气就发布非常有东方韵味的海报,但就是不定档!当然了,每张海报上的服装可真是太好看了,每一张您都看了吗?
Y:哈哈哈哈,对。节气大使。照片上的那些服装都是我设计的,片方每次发之前都会给我先看下的。
我这些年很少接影视项目,还在等机会。同时间也在忙其他展览和舞台项目。
K:当年您设计的《那年花开月正圆》《橘子红了》等影视剧里的戏服,后来还在网上做公开拍卖了,您怎么看?
Y: 我没有太多看法,这些应该是一些宣传的方式吧。
K:您也曾为《如梦之梦》,杨丽萍的舞剧《孔雀》《十面埋伏》等数十部舞台剧场作品设计服装,舞台剧服装与影视剧服装在设计上有什么不同理念吗?
Y:电影当中的创作比较写实,而舞台的空间偏虚拟抽象,舞台会经常提醒你很多本质的东西。就是为什么要演戏?人在干嘛?人为什么会看待另外一个人演戏?一个人怎么变成另外一个人?演的时候怎么变成另外一个人?变化的过程里看到什么?
所以,我每一次都会给自己制造一些挑战,每次都会想一个不同的东西来做。
K:您既往合作的导演基本都是大咖,所以您是挑作品还是挑导演?
Y:其实我还是看当时的时间,以及我自己对作品的投入感。我是要先对作品有感觉,它有发挥空间,才会考虑合作,然后再看跟合作者是不是会有相同的看法,能不能把事情做好。跟导演的咖位无关,导演和作品都要有魅力、有故事。
K:在既往的合作中,也有出于商业考虑而做过一些艺术上的妥协吗?
Y:我蛮注重我的艺术感的,很多商业的东西在跟我聊的期间,可能会变成艺术哦。
K:您的设计总是很巧妙诗意地运用颜色,那日常中您最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为什么?
Y:我日常就穿黑色,夏天会有白色。其实,黑色里面包含了所有颜色,只是我们看不到,只有黑色显现了出来。
K:那您的创作风格如此多元,您日常喜欢吃什么派系的菜?
Y:所有菜,除了墨西哥菜,主要是还没吃到过好吃的墨西哥菜。
K:您刚才也说自己很忙,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您作为艺术家的日常状态吗?
Y:我很难代表某一些行业。就我自己而言,我应该还蛮自在的。最近疫情期间,就在家闭关创作。
K:您后续会有计划来南京吗?
Y:暂时没有。但是我记得南京很漂亮。
追着好奇心走过去,“我喜欢开发新领域的感觉”
K:这些年,您在创作上打破了多重边界,横跨摄影、雕塑、装置等多种艺术形式。始终在不同身份间游走转换,但大众并不熟知,可否介绍一二?
Y:对,大家都只知道我那些有名的影视剧和舞台剧,而对我目前在尝试的东西比较不了解,其实我的经验是整体的,很长时间以来,我也在做很多比较大胆的尝试。
(记者:这也不算跨界,似乎是相通的)对,我有亲力亲为地去尝试很多方面,也得到了蛮多经验。像现在也在拍一些电影,长片短片都有,有展览的、摄影的、音乐的。
2008《迪奥与中国艺术家》迪奥六十周年庆展览,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K:那我们来聊一聊你的艺术人形装置Lili吧?
Y:这些年,我带着Lili环游世界,从香港、纽约、巴黎、布达佩斯、伦敦、美洲和南非等地再到上海,带着Lili与世界各地的陌生人对话,通过一系列的行为实践试图重构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在我看来,Lili就像一面镜子,填补了可以衡量的真实世界以及我们想象与记忆之间的鸿沟。
我曾经做过一个青铜雕塑作品《原欲》,那时候我想把艺术品本身的价值应该由观众来决定,现在的艺术中有太多是文字描述的,而我相信人最深的最真的情感恰恰是很难用文字来描述的。我相信比较古老的艺术形态是真正的精神交流,很多观众给到我反馈,后来我想把多样性、不确定性发展到整个空间与时间的范围,所以就做了Lili。
Lili是一个16岁的少女,几乎总是带着墨镜,有多种多样的装扮。她是一张白纸,她是不动的。我也不想把她做成人工智能那种会动的。将Lili放置在各地生活空间中,并拍下当地人、当地环境与Lili互动的瞬间。在我看来,Lili在真实空间的存在把所有正常时间都纳入到虚幻当中,成了零时间,会带给人很多思考。
艺术电影《无尽的爱Love Infinity》剧照,左一为Lili
K:您所进行的这些实验艺术,是您与当下年轻人沟通的一个桥梁吗?
Y:对,年轻人对Lili没有违和感。因为她很真实,好像有情绪一样,这些其实都是观众自己的心理投射。
艺术电影《无尽的爱Love Infinity 》剧照,右二为Lili
2018年cloud多媒体展览,伦敦南海岸艺术中心
K:此前您举办了《叶锦添:全观》,一场艺术与科学融合的大展,通过艺术的形式展现近年来您对“精神DNA”的研究成果,这个步伐跨得好大?
Y:当时我跟中科院科学家交流,从科学的视角观览世间维度,将发现融入艺术创作。众所周知,艺术的严肃是允许想象的,而科学的结论是不允许想象,所以与科学家建立这个展览就非常有趣。通过各种大型装置、多媒体装置、雕塑、服装、摄影作品等呈现我理解的“精神DNA”。
我认为,人的精神也似乎是有DNA编码的,因而每个人的思维拥有天然特质。有时候我们艺术家可以把科学无法说明的东西用艺术体现出来,我就开始画精神DNA素描,人类没法理解,但它又真实存在。
2019年的全观展览,悬浮城市装置艺术
全观展览中的作品“精神DNA”和叶锦添
K:我发现,当您聊到当代艺术时您的回答就刹不住了。是不是说您的艺术历程的重心发生了转移?
Y:是有这个倾向。什么东西比较真实,什么东西比较打动我,我就会追着好奇心走过去。你看电影,现在就很商业化,加上很多原因,很难做到那么随心所欲了。
我也想了解我不熟悉的世界,年轻人都会长大,如果我现在了解他们喜欢什么,也就了解了未来世界是什么样,所以现在我跳到了另一个新领域。我也一直喜欢开发新领域的感觉,还可以启发更多人。
其实,我没有一直做古典,我做了很多未来的东西。我的新东方主义其实是无限地发展各种可能。
K:那最后一个问题,现在的您回望20年前获得的“奥斯卡光环”,它对您意味着什么呢?
Y:其实我平时很少想到这个,而你现在问我,我似乎有了一个答案:应该是有些代表性,类似这种感觉。就是说,这个奖似乎代表了某个东西,就是我做一些不是平常人做的东西。
(记者:那拿到之后,对您是压力还是其他?)我拿奖之后,好多事情都找我了,甚至到了有点夸张的程度。到现在都好像说我有一个可辨识度,我可以做好多事情,而很多人不觉得奇怪。
这些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没有走那种固定好的路线,这也是最适合我的吧,应该是,因为我走得很嗨。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孔小平 文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戎毅晔 视频剪辑
(视频素材和图片由受访者提供,部分素材来自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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