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我画筆横天舞 和涙醉天涯
-------記画家李山
王 川
1973年至1975年李山曾在镇江工作,1981年李山带着他的画筆和天山的风雪逺去了美国,岁月流水,于今已三十三年了。
2012年我受邀访问去美国前给李山电话,说到美后争取时间去他家拜望。后来,由于我到美的住处距他住的长岛远而未果,我只能和他在电话中作了长谈。
回来后,我给李山传去几幅在新疆拍的照片,分别写着:《李山的骆驼》、《李山的天山》和《李山的哈萨克少女》。又给他传去了一幅镇江金山白龙洞前玉带桥的照片,桥栏干上的“玉带桥”三个字是李山留在镇江唯一的书法筆迹,那是1974年他在镇江工作时题写的。电邮传去后立刻收到了他的电话,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哽咽,又喚回了当年在镇江的回忆,啼笑悲欢,风雨春秋,前尘历历浮上心头。我们通了一个多小时的越洋电话。这时镇江时间是中午一点,李山那边却是午夜一点,他嘆口气说:今夜无眠了。
其后,李山常在这个时间前后给我打来电话,每次一谈就是一个多小时。有他对艺术的见解,对画家与作品的评论,对江山文物的怀念,对故人的问候。他的立论特立独行,惊世骇俗。他说,石涛并不是个艺术家,只是个技法出众的画家。这个人不仅对权贵逢迎拍马、品格低下,在作画中他的主张“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并不能成为艺术创作的圭臬。“搜尽奇峰打草稿”不过就有如今天许许多多画家以深山写生或拍来风景照片代替创作一样的作画么,这样的作品景色新奇,并不就等于意境深沉,意境畢竟主要是思想感情的产物,是艺术作品的灵魂,技法熟练的画家并不能就等同于思想感情深沉的艺术家。而八大山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有才气,更有骨气,他是以冒着入文字獄被殺头的危险來画他的作品的,白眼泠视清初的鱼、鸟,象征朝廷高官立于危石上三支尾翎的孔雀,每一件作品都够划他为極右派送夾边沟劳改或者殺头的了,艺术家豈是不付沉重的代价就能被人民群众承认的。至于对李山自己的画,他这样说也这样写:“回顾我自己的创作,只有惭愧,全不及格”,但唯一使他安慰的是他在书法研究中所提出的理论「书法艺术整体㫌律论」和相应的书法作品。他的书法,早在七十年代在用筆上就已有了自己的面貌,以甲骨文入行草筆法,铁划银钩,如同金属线般地结屈盘虬。但之后,他一变传统千篇一律算盘式构图书写的模式,在白纸上的筆锋隨着诗文忎情的跌宕起伏写来,大小断续,輕重缓急,横空竖立,空白宻集,有时如无声的音乐,有时如隠约的画图,有时如剑器的舞蹈,,有时如各种战法的列陣,从而極充分地体现了所写诗文意境内涵的深沉,这一探索为三千年书法的历史打开了一条新路。
李山有文学功底,他把近年来写的诗、词和文章,以及一些对艺术的感悟电传了给我,有的虽仅寥寥数语,但意境深远,苍凉沉郁,催人泪下。
早在儿提时代,我就从一本《阿凡提的故事》上看到李山画的插图,还认真地临摹过,李山应是创造了阿凡提艺术形象之父。他画的《我跟爸爸去天山》,是当时最出名的新疆题材作品,和黄胄齐名。那时他从浙江美院毕业,被分派到新疆工作,后来被调到江苏省国画院,他的画风和江苏其他画家的截然不同,无论画的人物、山水、花鸟画,都有一种无言感人的情韵和意境,启人深思。文革中,李山遭了难,由于他画了一张批评镇压群众的画,被抓送到省“五七干校”去关押批斗,三年后被分配来镇江,在园林处当一名美工。他只能在伯先公园入门处的一间小房里栖身。夏天没地方洗澡,他找来一张白铁皮,自己把边缘敲弯曲过来,成为一个简陋的澡盆,如同一张大的铁皮荷叶。我去公园去看他时,他正搬一小凳,坐在池边画荷花,晚上,他在斗室里作画,缺少宣纸,就在我送去的一种过滤纸上画,效果也别致。一面画一面说到他的老师潘天寿画中的苔点具有金属感,有弹性,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
那时我们一群年轻的同行已经开始搞创作,有作品在市里展览了。李山也想画,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内控”的人物,不允许有作品参展,甚至他想自费到北京去看全国美展都不允许。他画了一幅极好的人物画《新书》,连省美展都上不了,还被画展评选主持人胡批一顿,说画中人物走路看书不合卫生,这可想见处境的艰难。
然而李山仍然乐观,他孤独,孤僻,有个性,不大与别人交往。然而与我相处得极好,有时会在半夜里突然来到我家,对着挂在墙上的石鲁的字和画痴痴地看,时而会问一些石鲁作画的细节,他对这位“野怪乱黑”的大师,非常景仰。他低声輕吟,手抄在裤袋里,也不理会邻居已睡觉,只顾自己看,我端给他一杯糖水,喝完就走,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在寒冷的冬夜里悄然而去。在我们这些业余美术爱好者的心目中,他已是个成就斐然的大师,命运使他被贬谪到镇江来,世道人心,我们当照顾他。因此,他也在镇江结交了几位美术界的好友,一直到现在,他在美国还一直常常问起这些朋友的安好。李山在镇江的那段日子里,可以说给沉闷的画界带来了一股清风,他那格调高雅的画风,也影响了一些人。
他曾在我的册页上画了一幅梅花,我带给在西安的石鲁看,石鲁大加赞赏,把这幅画遍示西安的画家们:“你看人家是怎么画的!”后来,我介绍李山去结识了石鲁,石鲁还送他一幅画,并由我舅舅介绍他去西南写生。
镇江终究不是他久居之地,李山在此工作,但全家都在南京,他想调回去,与家人团聚,开始希望在南京找到想调回镇江的人对调,那时候,这样寻找对调工作的小条子在街上、电线杆上都贴着,未找到。後来,落实政策,他调回了南京,他卻提出願到南京园林研究所工作,仍是做一名美工,而不要回国画院,因为中国每次整人的政治运动都是从文化界开刀,对这塊先取人头之地,李山怕了。
1981年李山受邀到美国画展,并被聘为驻校艺朮家在十一个大学讲学,此后定居于纽约州的长岛。距他家居不远,住着从台湾去的中国散文大师王鼎均先生,他们恰是同乡又是初中同学,半个世纪的离乱,萍漂東西,卻在美国李山的画展上见面,居邻不远,互相唱酬,论文谈艺,点评滄桑。我也籍此而结交上了这位我素来景仰的文学前辈,并得以呈送拙作,以求赐教。
今年,李山已八十有八,健康状况大不如前了,画与书法也偶然为之了。虽然说话艰难,但依然思维敏捷,有时一天给我发四五个邮件相隔万里作手谈。近年中国各拍卖行里屡屡出现仿他的作品的假画,有的假画造得太差,但只要写上李山的名字,拍卖行就展出拍卖,他持续地给拍卖行发信,附上证据,要求撒拍,但假画出现至今仍如不断的流水。一位正直的画家,到了垂老之年,还在为这些琐事而耗去珍贵的时光,真也令人疼心!社会道德低落如此,何日是清明!
多年来,我一直想邀请他回到镇江再来看看,十年前想趁他回南京举办个人画展时成行。但阴差阳错而失之交臂。如今李山年事更高,我不想让这事成为百年遗憾,还一直猶存幻想能邀他回乡。他卻回了我一支歌《醉天涯》:“沧海桑田随梦去,忍抚残伤,断枷锁,萍漂万里家。爱今日,丽阳当空海天濶,春风輕柔伴朝霞。探龙珠,惊涛路,抒心魂,踏江峽,壮心犹记少年时,和涙醉天涯。掷我画筆横天舞,一片丹青,千般世亊,泼墨长歌,尽留住这,风雨此生,星光灿烂,欢笑的年华 ! ” 能归来吗?没有说。他的家乡山东无棣正在为他建一个“李山美术馆”,并为他出版一本画集,请他自己作序。看来,想念着他的并不止我一人。
一位耄耋老人,一位在金山、焦山、北固曾留下了他三年足迹与歌声的艺术大家,至今仍有这般炽热的胸怀,怀乡万里,壮心不已,豪情共大西洋的波涛起伏,滚滚而来,何人闻之能不怆然而动容?
我和李山相交半世,从镇江到美国,心一直是连在一起的。现在斯人已去,恰好又逢清明,谨借此擎一捧鲜花,敬献于他的灵前。
来源 扬子晚报扬眼 编辑 傅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