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冬夜,如我故乡东北刚刚春翻的大地,泼了水墨般,湿湿地黑着。我被椰乡碳烧咖啡煮沸的心海,波动的却仍是中原大地徐州潘安湖的波涛。潘安湖,何以只驻足两日便让我改变了对徐州的想象?
从前不知潘安湖,但潘安的大名是略知一二的。许多人都知道,中国晋代,有位与大文豪宋玉齐名的诗人潘安。至今,读书人赞颂貌美男才子时,往往仍袭用“貌比宋玉潘安”。颇受赞誉且辞世千年有余的潘安,忽因潘安湖之名再度鹊起,俨如徐州立起一座另类新碑,铭记的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新时代人生观诞生,我怎能忘怀?
先说因潘安而名的湖貌吧。潘安湖水域,不大不小万余顷,不深不浅八米许,水量可根据需要随时与京杭大运河沟通疏引;水质优良,可养殖大量优质鱼鳖虾蟹。用美不胜收形容整个潘安湖湿地公园,绝不夸张。一片大湖,南北两区,主岛之外,另有大小岛屿十几座,岛与岛之间共有大小36座桥相连,南区12桥,北区24桥,岛岛有活水相通,水水有石桥相连。诸如鸟岛、蝴蝶岛、柳岛、琵琶岛、颐心岛、醉花岛、哈尼岛、古村岛、天堂岛、阳光岛、翡翠岛、世外桃园岛、冒险岛、无名岛等等,其中以吸引了60多种鸟类栖息繁衍的鸟岛最为迷人,天鹅、大雁、孔雀、鸳鸯......等等,整个湖区的鸟儿,因季节差异,难以数计。可以说,潘安湖既是水和桥的天下,也是岛和鸟的天下。水是活水,深浅不等,颜色有异,阳光下,风起时,波光粼粼如淡淡红、蓝、金、银、铁五色浅淡鱼皮,观之赏心悦目。桥以拱形石桥为主,单孔多孔不一,长短高低便也不一,其它还有独木短桥、平板长桥、圆木双桥、多孔及独孔石桥,桥名皆有典故与传说,且都和潘安文学作品所体现的孝、爱、善、美品性及经历相关。
有一处融鸟、桥、水、树及缕缕奇妙阳光于一岛的景观,令我尤其难忘。那是在赤杉岛水上森林的长长木桥上。我们乘船上岛,在清晨阳光沐浴下,钻进偌大一片水中赤杉林。赤杉原本生于美国,喜水上沼泽地生长。高高直直的无数赤杉,密密林立于水上,想想便觉奇特。以前我只在贵州黄果树瀑布一带喀斯特地貌区,见过一片水上树林,那林不仅生于水中,且长在硬石上,让我震撼不已。但毕竟是中国的树种原生在中国的水石上,而原生于美国的赤杉万里迢迢奔来常常为患的黄河畔生根,并与来自世界各地的珍禽益鸟,同在陌生的异国它乡活得如此快活,这太让我惊叹,不免想到晏子使楚时反问楚王那句话:“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也?”由此感叹,黄河与京杭大运河润泽的泥土好生了得。
后来,让我连胃和心一起兴奋不已的,是告别潘安湖前夜那次酒晏。东道主以身作则,热情劝我喝下三碗潘安湖鱼汤,三杯潘安白酒,我用第四碗鱼汤和第四杯白酒回敬过主人之后,湖区一位基层老领导,说他亲手在潘安湖捕过一条百多斤重的大鱼,鳞都没动一片就放生了,为的是让潘安湖优良鱼种多多繁殖,满足徐州居民与外来游人口福。当时,一是没想到潘安湖水竟有八米多深,二是没想到会生有百斤大鱼,三是没想到潘安湖鱼会这般鲜嫩爽口。再一一尝过潘安湖小龙虾和大红蟹,嘴里的话和胃中鱼越发有了滋味。当我在浓浓酒兴和美美鱼鲜鼓舞下,问到潘安湖往昔时,酒过三巡早已退休的老村领导,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肺腑之言。从前哪有潘安湖?这地带是一大片矿区。为了发展工业,上下齐心,不惜一切开采地下煤,把个绿水青山的肥田沃土,生生挖空了。天长日久,大片良田塌成起起伏伏的沉陷区。周边矿宅区和村村落落远远近近,多是一汪一片的污泥浊水,有的进了屋,有的末了膝。为挖出座座金山银山,结果把一片片绿水青山挖丢了。后来总结经验,认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大道理,开始了大规模的愚公移山整治运动。这带本来地势低洼,加上多年开挖所至沉陷,使处于京杭大运河流域的灾区,一下变成时来运转的幸运区。国家与徐州齐心协力,积极调动清清运河水,把沉陷区清污连片。京杭大运河与泥沙滚滚的黄河日夜竞赛,终于生成碧波万顷的潘安湖湿地风景区。与过去说的人定胜天不同,这恰是人意顺天意的一次科学之战。胜利果实,就是绿水青山变成了金山银山。
我说潘安湖美不胜收,绝不为过。但貌美就能冠名潘安吗?这一带湖区名为贾旺村。现在贾旺村一带,已是徐州市的贾旺行政区了。当年塌陷区一带受污泥浊水困扰的矿工和农民,都已住进潘安水镇和香包客栈所在的国家一级模范村。但这并不是新生美湖冠以潘安之名的最重要理由。根本的,贾旺村曾有一处古老的潘家庵,即潘安留下的宅庵。公元291年,已由太傅主簿官职贬为平民的45岁潘安,因避祸得以游历徐州,尤其喜爱上潘氏宗族一支繁衍生息多年的水畔小屯,在此择地建了一处草庵久居,而被后人称为潘家庵。有年大旱,潘安见百余男女乡民,聚于濒临干涸的屯头湖边磕头祈龙王赐雨。潘安恻隐之心顿生,便拿出身边积蓄,又向在附近为官的文友借了些银两,打出三口名为“凝冱”“渎湖”“濯鸿”的义井,帮村民度过旱灾,也为后人解除了吃水之忧。直到现在,当地还盛传许多关于潘安美德的故事。潘安避祸离去后,当地百姓为纪念他的善举功德,特将屯头湖及湖边村子都冠以潘安之名。那时此湖虽小如水泡,但湖名一直延续下来,以至千年后再生了一座偌大新湖。
离开潘安湖那夜,吃了三碗鲜湖鱼而不腻,喝了六杯潘安酒而没醉,加之当地几位见证潘安湖今昔的老者喝了比我还要多的酒也没醉,使得同行少年记者也倍加兴高采烈。乘酒兴,我们不约而同来到湖边。月下,水声,蛙声,微微琴声似的风声,伴着茁壮芦苇轻轻摩擦出的飒飒声,我们似觉各自年龄都增减了二十岁有余。眼前,脚下,心里,京杭大运河连通的潘安湖啊,已是,我的湖,我们的湖,天下的湖。
刘兆林 现为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辽宁省作协名誉主席。发表文学作品四百多万字,主要有:长篇小说《不悔录》《绿色青春期》《雪国铁梅》及长篇传记《儒林怪杰》;中、短篇小说集《啊,索伦河谷的枪声》《违约公布的日记》;散文集《高窗听雪》《和鱼去散步》《脚下的远方》等多部。获主要文学奖项: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冰心散文奖、中华文学基金会“庄重文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