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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徐则臣的《北上》自去年末出版以来,全国热卖、文坛热议。这部以京杭大运河为背景的大部头文学小说,时间横跨百年,从1900年到2014年,不同国籍、不同时代、不同样貌的人在运河两岸起落穿行、探寻奔忙。人与河、河与国,多重命运因此交织而流、互为镜像,从而流泄出属于徐则臣这一代运河人心中的那份忧思难忘的文化乡愁和情感。
2019年4月的北京,当扬子晚报记者在团结湖畔的《人民文学》编辑部完成与徐则臣面对面的采访后,有一丝奇妙的感受,这位江苏籍的作家不论是语言表达还是从他对自己生活的安排上来看,都透露着一股肃然严谨的理性气质,然而,他成为作家的“秘密”却是他骨子里那不易觉察的另一番性情——那是“运河儿女”深藏于心的浪漫和感性。
写作22年,写了20年运河
生于1978年的徐则臣,在作家这个创作群体里,还算是个锐气逼人的“年轻人”,他在花四年时间写成《北上》之前,曾经用时六年写了一部《耶路撒冷》,那部小说使徐则臣成为了“最年轻”的老舍文学奖得主。十年三部长篇小说和数部中短篇作品,让徐则臣已然是文坛70后的文学领军人物。
“《北上》出来后,有人说这是‘运河’的主题写作,哪想得了那么远,我只是在解决自己的问题。今年是我写作的第22年,有20年我都在写运河,过去是中短篇小说,长篇《耶路撒冷》里涉及一部分,但运河主要还是作为故事背景。这次《北上》是大规模的、彻底地写运河,我盯着这条大河20年了,我觉得这件事可以做了,感觉到了。我一直想认认真真地把运河当成主人公来写一次。”
徐则臣,是“运河之子”。
生在连云港东海,家后面就是一条条河,徐则臣初中的校门口就是江苏最大的一条运河,石安运河,成年后他在淮安生活过几年,大运河更是从这里穿城而过。他说,“我们江苏大部分地区,包括苏北,水都很多。对水我们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这种感情是很日常的。一部长篇小说,如果情感的东西跟不上,我不会去写;硬写出来肯定会很难看。”
19岁开始写作,大运河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徐则臣的小说背景,完全是无意识的,到他大学毕业以及工作后,他才发现运河是个宝藏,“《花街》、《石码头》,我最早像样的一批小说里,运河作为背景就开始被凸显出来。”
然而,2014年准备写《北上》时,徐则臣却突然发现自己对运河的了解“不够”,于是他决定干一件大事——把京杭大运河走一遍。“我已经很熟悉运河了,但你真正要写它,就会发现对它的了解远远不够。你过去只是在用望远镜看它,在望远镜里面,这条河跌宕起伏,貌似非常清晰。但是真正要写的时候,你可能从细节上一个个落实下去,仅有望远镜里的熟悉是不行的,得动用放大镜、显微镜去看。”
京杭大运河全程涉及到四个省两个直辖市,全长1797公里,贯通五大水系,徐则臣在不同的水域有针对性地做了田野调查。“这个过程中我要解决我对运河本身的一些疑问,包括地形地貌、河流的方向与历史上的多次改道等。另外,还要实地感受一下各个河段,敞开各种感觉,用身体去感受。作家的田野调查跟学者考察不一样。我可能到河边就是站一站,闻闻那个水汽,看看周围的植被、民居,河边居民的状态,我要的那个东西就有了。充分的田野调查让这条河在你的头脑里越来越形象,越来越生动,越来越具体。写小说并非无中生有,发面蒸馒头你也得有个面引子。对运河的全方位的感性的认识对我的写作也很重要。”
多问了一句,从村子考到镇上
《北上》的故事里,意大利人小波罗来中国寻找自己的弟弟,他从3月的南方大运河出发,溯流而上,一路向北,南北气候的时差使一行人度过了一场漫长的春日。
徐则臣说,“中国的地势是北高南低,运河最高的地方跟最低的地方落差是40米。这个落差,放在两千公里中你不觉得,如果把它压缩一下,突然崛起一个40米,那就是悬崖峭壁啊。水要往低处流的,所以运河一路要不停地借步不同的水域。比如这个地方借太湖的,那个地方借洪泽湖的。运河不像长江黄河那样有自己的源头,它是人工河,所以需要不断地向各个水域借水。”
随一条运河缓缓北上,不仅会叹服于中国古人治水胜天的能力,这个过程可能更会让人洞见诸多华夏民族古往今来为人处事、运筹帷幄的生存智慧。
徐则臣提及的运河“借水”这个问题,就会很自然就延展出中国古人对“势”的把握的要义——“虽有智慧,不如乘势”。《孙子兵法》有云,“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唐李问对》亦言,“善弈者,谋势;善谋者,顾全局”。
说起来有点奇妙,徐则臣人生的求知追索之路,似乎与大运河一路“乘势”北上,有着某种相似的命运“暗合”。
祖辈生活于苏北农村的徐则臣,从小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便显“老成持重”,他的爷爷出身旧时私塾,做过小学校长,离休后在家,多年写对联补贴家用,97岁仙逝。“我上大学时,就有同学叫我‘老徐’,现在很多朋友还叫我‘老徐’”。
老徐上小学的时候,凭着持重的胆识,第一次无意间“乘势”,改变了人生。“当时我在村里上小学,按理也应该在村里上中学。那天语文老师让我去办公室交卷子,正好听到有同学想去别的学校小升初,考上了就可以去镇上中学里念。我就多问了一句:我能不能也去考?”那天好像是报考镇上初中的最后期限,老师说这得征求家长意见,老徐撒腿就往家里跑。他后来顺利地报考了镇上中学。
11岁,徐则臣幸运地到镇上开始了寄宿的初中生活,“从那以后,基本上所有决定都是我自己做,包括高考,家人很少过问。我习惯上也是报喜不报忧,一般都是结果出来了,再跟家里说。”
从中学开始,徐则臣就喜欢写小说写诗,但他从未想过做作家,“我一直想学法律、想做律师。那个时候很多港剧里有香港大律师,他们戴着假发、穿着长袍,在法庭上走来走去,辩才滔滔,看着眼馋,觉得拉风。”
作家北上,一路水到渠成
然而,徐则臣的高考冲刺阶段却是他青少年时期遇到的至暗时刻,命运之流在此突然转了一道弯,带他进入到人生的另一个航道。
“高考之前长时间地失眠,失眠到幻听的程度。那个时候大家都忙,所有同学都在复习迎考,白天我一看书头就疼,晚上别人都睡了,我却无比醒着,在黑暗里两眼大睁,谁都帮不了你。高考是第一大事,少年时代的那种深重的绝望竟然挺过来了。我那两年写了几大本日记,现在回头看,基本上都是胡言乱语,像个疯子在说话。高考考砸了,没考上法律,进了淮阴师范学院中文系。”
做不成律师了,18岁的徐则臣既遗憾又沮丧,“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整天就看书。没别的事,完全没有方向。”
命运的奇特就在于,这段迷惘期很快过去了,徐则臣在大一的时候,仿佛通了“天渠”,忽然有了新的志向,“我突然觉得作家很神奇,能把一个陌生人的心思全整明白,而且能用文字非常好地表达出来。我觉得这件事有意思。那好,我就做一个作家。那时候没想过做了作家以后怎么活,想那么多干嘛。我就按照一个作家的生活之路去设计自己的人生。”
徐则臣所谓的“设计”,就是他觉得要为写作而争取更好的机会。大二时,系里有一个名额,考取了可以去南京师范大学读大三大四,徐则臣想试试,据说南师大有一个非常好的图书馆。因为写作,他积累了大量欲读而不得的书单,为了读到那些书,他也应该全力以赴。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备考上。
经过四轮考试,徐则臣幸运地拿到了那个名额。
南京的两年大学生活给了徐则臣更多的写作养料,他的作品开始在文学刊物上发表。毕业后,他回到淮阴师范学院做老师。大学教师是个安稳的职业,但徐则臣教了两年书,觉得迫切需要充电,得继续深造。教书需要他继续读书,写作也需要他经受更多更系统的学术训练。周围也没什么人跟他谈文学。这一次他打算去北大。
他的硕士导师是著名作家、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教授曹文轩,“我从来没有动摇过要做一个作家的想法。曹老师教给我很多写作和做人的道理,也一直支持和鼓励我做一个好作家。”
再一次,徐则臣像运河那样,“乘势”而为,开凿出他一直渴望的北上写作通渠。
今年,徐则臣过了40岁,新作《北上》的诞生,对他而言似乎是又一次“借水”之举,也是对一条大河的圆梦之作——他终于“摆平”与“安稳”了自己一路北上的跌宕内心。不惑之年,他的人生目标高清晰度地存在着,他的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舒缓、从容和有力。他说,“自从开始写小说,开始想当作家,这些年我就没想过说要干别的,从来没想过半途而废。为了能把这个事做好,我把其他爱好差不多都扔掉了。一步一步走过来,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有他人体会不到的乐趣和快慰。对文学的理解,也不是一觉醒来,整个文学观就变了,这是一个非常缓慢的、渐进的过程。每一步我都希望自己能清醒,希望这是一个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过程。”
快问快答:
Z=扬子晚报/扬眼记者 张漪
X=徐则臣
Z:《北上》里涉及到诸多真实的历史细节,是不是特别考验人?
X:是。我必须要通过很多史料一点点还原当时的情景。比如那个时候,人们见面,他们的谈吐和服装,会是什么样的。那个时候一个鸡蛋在扬州卖多少钱,换到无锡又卖多少钱。
Z:我看书中还提到1900年代的照相机、雪茄等等。
X:1900年的相机是什么样子,为了写这个,我把整个相机的历史给过了一遍。
Z:你想透过《北上》表达一些什么?
X:一言难尽。一部长篇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那就没必要哼哧哼哧花上四年来写了。我希望能够呈现出一条比较完整的运河。再伟大的一条河它也不会说话,运河如何,运河的故事如何,要通过生活在河边上的、以及和它有关系的一群人的故事展示出来。我也想琢磨一下,在今天我们应该如何来看待运河;生活在运河边上的那些人,这些年跟运河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Z:在你这里,运河算写完了吗?
X:我能处理的,主体工程差不多是结束了。还有些边边角角的素材,我个人感兴趣的一些小的问题没来及涉及和处理的,我可能会以中短篇小说或者非虚构的形式,一点点补充出来。我也许会出一本书,作为《北上》的附录,比如一本非虚构的《南下》,可供有兴趣的朋友作互文式的阅读。
Z:你的名字让我想起《潜伏》的男主角余则成。
X:《潜伏》的小说作者是龙一,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这是龙一兄在写的时候做的一个小游戏,他从我的名字里套出了余则成这个名字。当年小说《潜伏》也是我责编的,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上。
Z:作家的目标,都是想将自己的作品留在历史长河里吧?
X:谁都可以有这个目标,但谁都没法强求这样的结果。有了目标,你起码可以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一点吧。既然喜欢这个工作,就要尽己所能,我希望自己能写得更好一点。
文 | 扬子晚报/扬眼记者 张漪
编辑 | 王睿 盛慧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