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历史学家小杉一雄曾说,“宋瓷才是贯通古今东西、人类所能得到的最美器物。”烧制宋瓷,几乎是用接近祈求与牺牲的方式,以不计成本的方式,去换取“美”的过程。这也是为什么宋瓷被公认当之无愧的中华美学巅峰盛景!
但宋瓷给人的印象要么破旧,要么朴素,它究竟美在哪里,能引发后人如此赞叹?一个不收藏宋瓷的普通人应该如何感受、欣赏、表述它的美?欧洲三大名校艺术专业硕士、资深艺术评论家许晟在“侵入式研究”宋瓷6年后,独辟蹊径,把宋瓷片当作“美学教具”,上了一堂规模盛大的美学“进修”课(《遇见宋瓷》2020.1上海三联生活出版)。在这堂课上,他用200余幅高清彩图逐一展示点评了80余片来自宋朝9类名窑的顶尖宋瓷,让人由衷点头理解为什么宋瓷里藏着中国的美学自信。
作为独立艺术策展人、艺术评论家,作者许晟太擅长感知美与表达美。在他看来,顶尖宋瓷之所以可以打动征服全世界的人,是因为“它们用自身可见的色彩与质感,去包容这个世界带给人的、各种难以形容的经验和感受。比如说,它们会让你想起天上的光、海里的盐;而另一些时候,又会想起枕边的充电器和洋娃娃……它们就像是一首首从未听过却被期待已久的歌,可以让素不相识的人分享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或者生活中某些难以说清的部分。它们就像是宋人站在人类的角度,对着这个创造了人类的世界,写了一首诗,或者发出了一声感叹。”
至于为什么选择瓷片而不是整器作为“教具”,许晟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色彩与质感的缘故,宋瓷之美最纯粹的时候,就是它们成为碎片的时候。越是破碎,它们的色与质就越是夺目。于是,就像所有的碎片一样,宋瓷的碎片脱离了所有的实用性,用残缺的形体换取到灵魂的绽放。这本书所展示的,就是最好的宋瓷的碎片。读者甚至不用把它们看作宋瓷,而是看作一块颜色,一束光,一个音符,一阵风,或者风里飘散的花瓣……在造物的韵律里,它们都是一样的。”
与作者许晟的对话
Q:您是一位当代艺术的评论家和策展人,为什么会写这本关于宋瓷的书呢?
A:宋瓷不仅仅是瓷器和考古,它是一种美的基调。比如达芬奇也是一种基调,今天搞艺术的人都了解达芬奇,就算不了解,他也不敢承认,因为他知道达芬奇是自己的必修课。宋瓷与当代的关系,比达芬奇与当代的关系,要紧密得多了。这一点一直被忽略,十分可惜。就像我们整个中华文明里的许多艺术脉络,在今天还是处于被曲解和忽视的状态,一说达芬奇就“哎呀艺术”,一说宋瓷就“哎呀老头子搞的”。好在今天很多艺术家已经在关注自己国家的文化了,比如古代绘画,书法,很多当代艺术家的创作是新材料,但平时也都有这些练习,这是很好的事情。宋瓷的美感比书法和绘画还要抽象,所以说它是一种美的基底,基底就适合所有人;就像李白的诗,无论你在干什么,读了以后就会有收获。不仅是当代艺术家,还有当代的音乐,设计,电影,都能在宋瓷里找到灵感。不要一说宋瓷就是收藏啦价格啦,不用收藏,但是要看。如果你对生活多少有点热爱,却连宋瓷都没看过,实在太可惜了。我这种想法真的很强烈,所以无论如何想要把这本书完成好。
Q:这本书是以宋瓷碎片为主要内容的,为什么是碎片呢?
A:首先,宋瓷最重要的是色彩和质感,那么碎片所含有的信息量,跟完整器物是一致的。第二,最好的宋瓷分散在世界各处,从来没有哪一本书,能够完整地展现这些器物,那么收集最顶尖的宋瓷碎片,就能最集中地呈现宋瓷最精彩的地方。第三,顶尖碎片的色与质,是可以超越最顶尖的现存完整器的,这也就同时具备了资料价值。最后,瓷片的美是最单纯的,最自由的。坂本龙一先生说被海水泡坏的钢琴拥有了自由,瓷片有着相似的自由。
Q:您说宋瓷最重要是色彩与质感,为什么呢?
A:任何能够反应时代气息的新材料,它做出来的东西都是简洁的,凸显材料本身的。比如我们工业化以后的不锈钢水壶,它的设计就是经典的极简;比如最近的特斯拉皮卡,用了新的航天材料,所以它外形也特别简洁。为什么要突出材料自身?材料自身是有精神属性的,来自一个时代的精神。把看不见的时代精神,变成看得见的最新材料,这是人类设计的一贯追求,也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来自自然,大自然的造物都是不同的材质,材质就体现“天地生物之心”。宋瓷在当时就是最新的材料,可以说科技含量很高,所以它也简洁。材质差一些的宋瓷才需要纹饰,弥补材质的不足。
Q:您是怎么收集到这么多瓷片的呢?
A:学瓷器要过眼过手,最方便的就是看瓷片。我有一位很好的瓷器老师,没事就给我寄几箱瓷片,当建筑垃圾处理那种。我以前最喜欢的消遣,就是接一盆温水,搬个小板凳,拿着牙刷和抹布,坐在纸箱旁边,一片一片地清洗。清洗的过程就是学习,洗过的瓷片大概按百斤计。洗的时候也很安静,放点音乐,可以思考各种各样的事情,也常常会被刚洗干净的一片迷住:原来这么好看啊。那时候还没见过汝窑啥样,就是普通的北宋黑釉瓷,也让我着迷得不行。后来决定要出这本书,就要选最好的瓷片了。普通的瓷片可以一箱一箱地洗,而好的瓷片,则需要从收藏瓷片的爱家手上单独购买了;就像玩游戏,好道具必须打败强力的敌人才能得到。那阵子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我的瓷器老师讨论,哪个种类还缺少什么样的,然后三更半夜跟卖瓷片的爱家聊天。那时候我还不会微信转账,只要发现了自己想要的,对方又给了一个我能接受的价钱,我就立刻穿着拖鞋和睡衣,跑到一公里外的自动存款机去打钱,生怕对方后悔。
Q:找瓷片很难吗?
A:这么说吧,这本书里的八十来片,是我用了五年时间,找来了两百多片精选,又从这里面选的。审美也要有逻辑有依据,然后才能自由发挥。我要确定哪一片是不是值得上书,需要提前看多少文献,多少研究结论,了解多少信息,累积多少看新老的经验?然后,比方说书里有一片建窑的银油滴,好嘛,这个简单,大家都看得出银油滴好,不用研讨。那么你去哪里找银油滴?不说完整器了,你去问问那些玩了几十年建窑的人,有几个见过碎片。这个世界上没有瓷片商店任君挑选,跟大海捞针一样。比如官窑的各个色阶,比如秘色瓷,汝窑的天蓝色,我给你看一眼,你就点点头,哦,这个多少钱?你都不知道自己看到了多难得的东西。
Q:除了瓷片,您自己也收藏宋瓷吗?
A:也有一些,一屋子碎片看着太清冷了,总要有点立得住的。我也很挑,摸过最好的碎片了,一般的完整器就看不上了,贵得嘛又买不起。有时候别人找我帮忙看新老,我总说“这个没意思”,“老的又怎样,还是丑”。久了别人说我傲慢,其实我只是要求高。我的工作跟宋瓷无关,所以我只追求瓷片里那种最高级的美,那还是瓷片最好。
Q:书里面不仅谈了宋瓷,也梳理了宋代文明和中国艺术的脉络。
A:对宋瓷的理解,以及对宋代,还有对中华文明的理解,其实是一体的,牵一发动全身。很多人以为,这些跟日常生活无关,其实很有关。比如什么是中庸,很多人以为是两头讨好,其实中庸是两头不讨好。宋瓷里面就有中庸,因为它有自己的逻辑,自己的样子,所以才能两头不讨好。宋瓷很受委屈,那种委屈不仅仅是碎片的,也属于宋代,属于整个中华文明。但是,我们也不能盲目吹捧和盲目自信,而是要做到中庸。
Q:要是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点宋瓷,一定很美,但这个好像太难了。
A:不难啊,买我的书啊(笑)。其实宋瓷真的在生活里就有,比如汝窑的天青色,都说它很神秘,其实现在都能看到。暴雨之后立刻出太阳,云层又依然很厚的时候,如果云层中间有破洞,透出了天空,那里的天空颜色就是天青色的,跟汝窑一模一样。后周的柴世宗最早提出这种颜色,说“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大约也是在江浙一带看到的。这句诗并不是胡乱形容,而是无比写实的。我最后一次看到天青色是2018年的秋天在杭州,堵车堵在之江大桥上,又刚下完大雨,和朋友看了个痛快。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黄彦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