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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 | 屋檐下的天平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07-17 15:21:00

◆朱贺

1978年,我出生在皖北平原的一个村庄。老屋那低垂的屋檐,在不知觉中似乎困住了我们一家三代人。在这屋檐下,生活的重压常常是不均衡的,它像一架失衡的天平一样,总是不知不觉地倾向那个显得更吃力、更需要扶一把的人。

1989年,我到县城读初中,老屋的屋檐渐渐留在了身后,但那倾斜的分量,却沉积在我的记忆深处。

父亲酒量不好,可人太实在,别人劝酒他从不会推脱。常常酒局刚一半,人就醉得糊涂了。醉后的父亲变得话多,甚至踹翻凳子。比父亲酒后喧闹更沉重的,是爷爷那长久的沉默。

奶奶是上世纪30年代出生的地主家的女儿,个子不高,裹着小脚,说话却极有分量。她喊爷爷,张口就是“那个木疙瘩”、“那个傻人”。爷爷憨厚老实,说话笨,做事也不灵活,一辈子没少吃苦吃亏。有一次邻居奚落爷爷,我竟鼓足勇气冲过去对着那人喊:“别吵我爷!”那会儿,觉得爷爷就是这个家里乃至整个村里最可怜的人。

真正在这倾斜的屋檐下,用肩膀稳住阵脚的人是我的母亲。她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没念完小学三年级,却有着常人难及的韧性和远见。

1989年的夏天,我们家在村里率先盖起了三间亮堂的砖瓦房。那是母亲用多年卖兔毛攒的钱,一毛一分垒起来的。新房盖好后,村里人都羡慕,可母亲却让爷爷奶奶搬了进去,我们一家仍旧住在老旧的土坯房里。母亲说:“好饭先尽爹娘用,好衣先尽爹娘穿。再说了,不跟老人挤在一起,婆媳少拌嘴生气,我还能多挣钱,再盖新房子。”

母亲对家人的好,就藏在那些细微的日常里,尤其是在吃上。春天,母亲会把鸭蛋、鸡蛋用盐和草木灰腌在坛子里。端午节,她煮熟十来个,总是把最大的挑选给我和弟弟,次一点的给父亲,她自己则挑选最小的或者煮开花的咸鸭蛋吃。等剥开了,还把蛋黄油最多的部分掰给我们尝尝,自己嚼着干巴巴的蛋白说:“咸了齁嗓子,少吃点好。”

母亲看到更穷的人,多少都要帮帮。有一年家里养了鹅,鹅下蛋少,比较金贵。端午节那天早上,母亲煮4个咸鹅蛋,又配着几个咸鸭蛋。母亲照例把鹅蛋分给父亲、我和弟弟,她自己只吃最小的咸鸭蛋。等大家都下地干活去了,她悄悄把村东头一位外号叫“老雁”的大娘接到厨房,把还在温水里的鹅蛋和两个粽子剥好,放碗里,端给大娘吃。母亲怕我们不理解,说,“你老雁大娘这两天发烧,就应该吃些有营养的补补,马上割小麦了,她家里小麦,你们可有本事帮着干?”朴素的话语里,是她将自身需求压缩到极限,把天平另一端——家人和更困顿者的分量无限放大的本能。

大学毕业后,我落脚体制内有了份安稳的收入。弟弟一家则和父母都生活在合肥,住在同一个小区,相互照应。随着时间流转,父母渐渐老去。我收入稳定些,便在赡养费上多承担一些,逢年过节,总要添置些东西寄回去,平时嘘寒问暖的电话也多打一些。我总惦记着父母的吃喝冷暖,希望这些能多填补些我不常在身边的缺憾。而弟弟,深知我工作在阜阳,一趟趟跑下来不容易,便默默扛起了父母日常起居照料的担子。父母有个头疼脑热、发烧感冒,他跑腿买药、端茶送水。最让我又暖又心酸的是,弟弟电话里爱报喜不报忧,是怕我担心。去年夏天热得久,有次我无意听亲戚说漏嘴,才知道母亲一个夏天热中暑三次,还住了几天院。我一时激动,拿起手机质问弟弟,可当电话接通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些年,弟弟默默承受了多少生活的琐碎与烦劳,“不告诉”不代表“不作为”背后的内心其实是倾向我这个身在外地的弱者。

前些年,参与扶贫工作后,我接触了不少家庭。我包点扶贫有一户姓吴的人家,虽然家里负担重,但特别有志气,种了六七亩地的大棚菜。天不亮就钻进大棚里忙活,脸上、手上都是泥土和汗水,但眼睛里透着想把日子过好的光。看到他们,我心里是敞亮的,由衷地佩服。但我也见过另一番景象,有那么一对父子,70多岁的父亲游手好闲,儿子30多岁了也没个正经营生,在外面打半年工,回来打牌半年。我给他们送过新棉花被,过了一个月再去看望,新被子脏得不成样子,拉开一看,里面竟然被老鼠做了窝,生了一窝小老鼠,又骚又臭。新买的一款品牌冰箱,用了不到半年就坏了两次,最后彻底报废,听说锅碗不刷洗就往冰箱里硬塞。看着他们懒散、麻木的样子,我站在那儿,心里特别堵得慌。这让我想起了童年时对爷爷那份纯粹的同情。爷爷的弱,是任劳任怨却总被欺负,是咬着牙硬扛生活的重担;而眼前这种弱,却像是自己放弃了挺直的力气。这鲜明的对比,让我重新去掂量“弱者”这个词的分量。勤劳与懒惰,真的会在土地上刻下完全不同的印记。这也让我对爷爷那份近乎笨拙的坚韧,有了更深一层的敬意。

岁月如流水,也充满无常。父亲五十多岁就患了帕金森病,记性也越来越差。看着他努力想抓住某个词却想不起来,急得脸通红的样子;看着他端个碗都哆哆嗦嗦,饭粒撒一身的模样,我心里那股童年积攒的对酒的厌烦,渐渐被一种沉沉的酸楚和心疼盖过了。他像个需要人时刻看顾的老小孩。

母亲依然要强,但也老了。照顾父亲不容易,365天,没有一天是轻松的。她偶尔会跟我打电话诉苦:“你看这咋办?你爸忘事啊!邋遢啊!”可她自己呢?还是闲不住。常常带着父亲天一亮就出门去做保洁,“现在还能动,能干点就干点”。我和弟弟明白,挣几个钱,让他们觉得心里踏实,感觉自己还有用,不是完全坐着等饭吃。随他们吧,能自己动弹一天,他们心里就亮堂一天。

如今,老家的土坯房早已塌了,成了记忆里的影子。可屋檐下的那些日子,那里面的人和事,却像刻在骨头上一样清晰。无奈的是,父亲衰老得更厉害了。带他去镶牙,简直像哄孩子。他茫然地坐在诊疗椅上,张大嘴巴,口水不自觉地往下淌。我拿起纸巾轻轻帮他擦去嘴角的湿痕,就在指尖触到他松弛皮肤的瞬间——眼前父亲脆弱如同婴孩的模样,母亲担心的眼神,突然和几十年前母亲剥开咸蛋、把最好的部分分给我们的情景,还有院子里爷爷默默劈柴的背影,重重叠叠地交织在一起!那温热的湿意,仿佛一下子连通了时光。

老屋屋檐下的日子,我从来不曾忘记:父亲的酒气,爷爷的隐忍,母亲的操劳,邻里的冷暖……它们混在一起,酿成了生活的滋味。这滋味里,后来添上了长大后的我的牵挂、弟弟的守护,和那份对父母坚持劳动的心疼与成全。那些悄悄递出的温热——从母亲碗里让出的最大咸蛋,到我手中擦拭口水的纸巾,从弟弟隐瞒老人病痛的体贴,到我们默许老人凭双手挣来的踏实——像颗颗沉甸甸的石头,压住生活的摇晃,不使它彻底翻倒。一代代人,在这屋檐下、在沟沟坎坎里,本能地把手伸向那个显得更吃力、更需要扶一把的身影。这并非精心计算的平衡,却是粗粝人间中,最朴素的深情,是老屋檐下无声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