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夷之墓
相传初唐诗人刘希夷,命运悲催,死因蹊跷——有一年,他在洛阳看桃李花,心生感慨,就写了一首诗《代悲白头翁》,诗很长,共26句,其中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句,诗成尚未传播,即被舅舅宋之问看到,宋大喜,要求把这两句占为己有。刘希夷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结果宋之问怀恨在心,竟趁外甥熟睡时,用土袋子压其口鼻,致刘窒息而亡。
此属奇闻,我不相信,曾较真地去查史籍,结果发现此说最早出自唐人笔记《大唐新语》,原文中有“诗成未周,为奸所杀,或云宋之问害之”之语,其中这“或”字,属于判断语,与如今媒体上的预测性新闻差不多。说宋害刘,只是猜测。
但到了中唐韦绚所撰《刘宾客嘉话录》(或名《刘宾客嘉话》)语气就很肯定:“刘希夷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其舅宋之问苦爱此两句,恳乞,许而不予。之问怒,以土袋压杀之。”此文一出,白纸黑字,就把宋之问绑在历史耻辱柱上了。
此说后世沿用,包括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也大大渲染一番,叙述得更为详细。但正史均无记载,一星半点也无,怎能断言宋杀甥呢?所以我只能表述为“相传”。
图:视觉中国
刘希夷是汝州人,汝州距洛阳近,刘来洛阳看花,可谓顺风顺水。他的这首长诗,也有多个版本,字句虽有不同,但行文皆如流水,十分流畅。诗云: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这首诗最后一个字,落在一个“悲”字上。悲悯也好,悲怆也罢,都由一个“花”字引起。“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一看这写法,就知是“起兴”了,接下来作者必定要以花喻人。果然,下面是“洛阳女儿惜颜色”十句,集中写女儿的感伤。感伤什么呢?“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红颜易老,生命无常,这是在写“变”;“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这是写更大的“变”。
是的,一切都会变。比如“古人无复洛城东”,比如“岁岁年年人不同”。但也有不变,比如“年年岁岁花相似”,比如“今人还对落花风”,这是写人事易变而宇宙永恒,关涉哲学层面了。“寄言全盛红颜子”以下十句,是拿“半死白头翁”与“红颜全盛子”来对比,说出一番道理:年轻人啊,请不要笑话衰老之人,谁没有年轻过呢?这白发老头儿,他也曾是美少年,也曾欢乐赛神仙,只是如今他老了,他病了,只能看着别人行乐了。
诗人行笔至此,似乎都在写人。但在我看来他也写了城,写了东都洛阳,写了都城兴废。难道不是吗?刘希夷的赏花地是在城东,而由城东,再往东走,便是已经荒废了的汉魏故城。这里也有一组对比:花团锦簇的东都洛阳,仿若美丽全盛的红颜子;破败弃置的汉魏故城,仿若半死不活的白头翁。后者已经是一座废都了。
但是,新兴的繁华的大唐东都城,就能嘲笑衰败的汉魏故城么?不能!因为虽然是废都,但废都曾经辉煌过——光禄池台文锦绣;因为虽然是废墟,但废墟里面有记忆——将军楼阁画神仙;反过来说,虽然眼前的东都很美,但“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一座城也会像一个美女那样老去的。哎呀只活了30岁的刘希夷,似乎看到了什么,真可谓一诗成谶——安史之乱中,繁华的东都城遭兵火蹂躏,顷刻变成了半死白头翁。所以我说此诗内涵丰富,写花亦写人,写人亦写城,需要反复品读。
本文作者孙钦良为洛阳著名文史学者,洛阳文化产业研究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