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史记 | 碑:记忆1937
2022-12-08 16:13:42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碑前后立了多少座?25座。”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孙宅巍自问自答。自上世纪80年代初,他一脚踏入南京大屠杀历史研究领域,从考索文献,到田野考察,寻碑、立碑,一度成为他的工作内容之一。

纪念碑是凝固历史记忆的标志性建筑,这些碑,或建于屠杀地,或建于丛葬地,他都一个一个实地走访过。走近这些碑,就走近了那段不容忘却的历史。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门前的雕塑 图源:视觉中国

寻 碑

孙宅巍最早关注“纪念碑”是在1983年。这一年他被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派去参加由南京市政府组织的“南京大屠杀”编史、建馆、立碑工作。

在前一年,日本文部省篡改历史教科书,把“侵略中国”改为“进入中国”,激起了中国人民的强烈愤慨,进而引起了一场维护历史真相还是否认历史事实的较量。“编史、建馆、立碑”,正是对日本右翼的有力回应。

参加这项工作后,查找档案成了孙宅巍的日常工作。也就是在查阅档案的过程时,孙宅巍发现了两处曾被历史忽略的纪念碑踪迹。“以前我只知道下关电厂有一块纪念碑。没有想到在它之前其实还存在两处纪念碑”。

孙宅巍说的下关电厂纪念碑全名是“首都电厂殉职工友纪念碑”,该碑建于1947年4月,由扬子电气股份有限公司为南京大屠杀中遇难的45名首都电厂工人所建。其纪念物为一根高耸的纪念旗杆,与作为旗杆基础的“殉职工友纪念碑”。纪念旗杆与纪念碑立于电厂门口的花圃之中,纪念碑上刻有45位遇难职工的姓名。

但这并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纪念碑。我们现在看到的纪念碑是1951年6月重建的,名为“死难工人纪念碑”,原建纪念旗杆与纪念碑都被拆除。

按立碑时间先后,“首都电厂殉职工友纪念碑”是国人为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所立的第三块碑。

“建得最早的是草鞋峡无主孤魂碑,这座碑由世界红卍字会南京分会在1938年六七月份建立。”孙宅巍介绍说,草鞋峡,是指幕府山麓和八卦洲对岸江边的一块狭长地带,因形似草鞋故名。1937年12月13日,逃聚在下关沿江待渡之大批难民和已解除武装的中国士兵共57000余人遭日军捕获,悉被集中囚禁于幕府山下的四五所村。因连日惨遭凌虐,冻饿致死一批;继于18日夜全被捆绑押解至草鞋峡,用机枪集体射杀。少数伤而未死者,复用刺刀戳毙;后又纵火焚尸。事件发生后,红卍字会南京分会为死难同胞收拾骸骨,就近埋葬立碑。

上世纪80年代,孙宅巍依据档案,按图索骥到草鞋峡实地考察,但墓及碑已不知什么时候毁去了,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只能根据文献资料,推断出它的大致位置”。孙宅巍找到拍摄于1946年的墓碑照片,从照片上能看到这块纪念碑为一长方体墓碑形条石,立于江边一座硕大的土堆丛葬墓前。碑文为“民国廿六年草鞋峡无主孤魂墓”。

同样荡然无存的还有灵谷寺东的“无主孤魂之碑”。这座碑立于1939年春。当时,任伪南京市政督办一职的高冠吾收集南京东郊灵谷寺、马群一带遇难者骸骨3000余具,以青砖砌成一座直径32英尺、高10英尺的扁圆形水泥坟墓。墓前立有一黑色墓碑,名为“无主孤魂之碑”,高氏亲撰碑文。但该墓因建筑简陋,又经风雨浸蚀,加之南京伪政权工费短缺,不克修缮,于1941年秋冬便崩毁了。“之后,有人想修好它,也画了图,这个图在档案里面都有,打了无数的报告,但伪政府始终拿不出钱来,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

上世纪80年代末,孙宅巍和老伴去实地考察,那一片坟冢无数,其中有弧形水泥墓圈残体倒地,他带着尺子去测量、计算,但终究无法确认那块残存墓圈是否为“无主孤魂之碑”的遗存。

草鞋峡“无主孤魂墓”,现已不存。

立 碑

编史、建馆、立碑,是当年南京市政府提出的三项核心任务。1985年,筹备组在梳理档案资料、调查1756名幸存者与见证者的基础上,确立了15个立碑地点,它们分别位于:

挹江门外绣球公园内、下关中山轮渡码头与1号码头沿江路边、煤炭港河汊口桥头、金陵造船厂东北角、草鞋峡、燕子矶公园内江边石矶山顶、中山陵风景区东南西洼子村、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内、雨花台烈士陵园左侧原普德寺遗址、上新河棉花堤江边、汉中门外秦淮河边桥头、河海大学校园内、鸡笼山南麓山脚下、武定门正觉寺遗址以及五台山体育场西南角。

死于南京大屠杀的有30万人,孙宅巍“估摸了一下,大概数量较大的集体屠杀和埋尸地点有100多处”,那么,为何会选中这15处地点呢?

孙宅巍解释说:“主要是选择屠杀人数较多及比较有代表性的地点。”他举例说:如草鞋峡、燕子矶,被集体屠杀者均达五万之巨;普德寺遗址、西洼子村等处,埋葬遇难者尸骸均在万具以上;鸡笼山北极阁位于市中心,可证当时尸盈大街小巷;正觉寺遗址当时则有十余名僧人遇害。

在这15座纪念碑之后,南京各地又陆续增加了7块纪念碑,分别位于:南秀村南京大学天文台旁边、中央门外张王庙40号广东山庄墓园、中华门外功德园入口右手处、汤山湖山村、汤山西岗头、东郊云盘山脚下仙鹤门村和玄武湖东岸的太平门附近。

这前后25处纪念碑,有18座立在遇难同胞遭集体屠杀的地方,有7座立在丛葬地。孙宅巍指出,像中山码头遇难同胞纪念碑所在的地方,就属于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遗址之一。当时避居国际安全区的青壮难民,在此惨遭杀害者,共达万人以上。其中,1937年12月16日傍晚,日军从避居于原华侨招待所的难民中,捕获所谓有“当兵”嫌疑者5000余人,押解于此,用机枪集体射杀后,弃尸江中。12月18日,日军又从避居于大方巷之难民中,搜捕青年4000余名押解于此,复用机枪射杀。在此先后,日军还于毗近之南通路北麦地和九甲圩江边,枪杀我难民800余人。当时,码头顿成鬼域,同胞罹难枉死!

而中山陵风景区东南西洼子村的纪念碑,则建在一处丛葬地。1937年12月,南京东郊一带惨遭杀害的无辜同胞,尸蔽丘陇,骨暴荒原,因久无人收,而至腐烂腥臭。1938年4月,始由崇善堂等慈善团体从事收殓。他们从中山门外至马群镇一带收尸33000余具,就地掩埋于荒丘或田野。

这些纪念碑,不光有各级政府及相关单位承建,还有两块由村民自发捐建。一处是湖山村遇难同胞纪念碑,这座碑建于2005年8月,64位遇难者姓名刻于背面;一处是西岗头遇难同胞纪念碑,该碑建于2005年12月,纪念37位遇难同胞。“这既是出于对先辈的缅怀和思念,也是对日本右翼势力言行的抨击。这是我们国民意识的进步。在这里,我们能看到个体,看到家庭,看到国家。”孙宅巍说。

灵谷寺东的“无主孤魂之碑”,现已不存。

问 碑

太平门遇难同胞纪念碑是迄今为止立下的最后一块纪念碑。

2007年,日本友人松冈环到访南京。在这次访问中,她提出,日军曾在太平门进行大屠杀,但那里还没有一块碑文,她愿意捐钱在太平门附近立下纪念碑。

1937年12月13日,第十六师团步兵第三十三联队第六中队等侵华日军部队在南京太平门附近,将约1300名放下武器的中国官兵及无辜的市民集中起来,用铁丝网围住,用事先埋好的地雷炸、机枪扫射,再浇上汽油焚烧,次日,日军复对尸体检查,对濒死者用刺刀补戳致死。太平门集体屠杀中无一同胞幸存。

在松冈环和旅日华侨代表林伯耀的推动和支持下,“太平门遇难同胞纪念碑”终于在这年12月落成。

每一块纪念碑,凝固的都是一个历史瞬间;每一块纪念碑的背后,都是一段让人悲愤难抑的血泪历史。孙宅巍从1983年开始寻碑、立碑,到现在已过去近40年。对于纪念碑,他认为,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

2008年3月7日,正因糖尿病在省级机关医院住院治疗的孙宅巍,趁着治疗间隙,让女儿带他去老下关看看纪念碑。这次,他抄录了碑文及碑上所刻死难者名单,记录了碑墙保护状况,拍摄了纪念碑照片。

1985年后修建的纪念碑,绝大部分碑文的拟定,孙宅巍都亲身参与。而老下关的这块纪念碑为1951年重新树立,碑文中带有浓厚的时代痕迹,“今天读来,并不是很妥帖”。基于此,孙宅巍曾向有关部门提议,重新审查各纪念碑的碑文,凡有不妥之处,应尽早加以调整。

而对于损毁的纪念碑,孙宅巍也建议有关部门能加以修复。“如灵谷寺纪念碑,它是3000余位遇难者的归处,我建议能在原有的地点,依照原有的风貌,加以修复”。

除了这25处纪念碑外,孙宅巍还建议再多建几处新碑,“比如殷山矶,有一座高约5米、直径约10米的大坟包,里面埋葬着100多名被日军残杀的同胞。这里还是有建新碑的价值的。作为史学工作者,我希望能够在100多处屠杀和埋尸处再修建部分纪念碑。毕竟,纪念碑是凝固历史记忆的标志性建筑,纪念碑的背后是让国人刻骨铭心的历史。”孙宅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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