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坐下刷刷小视频,就算午休。小匡说,螺钿工艺是技术活,下午也需要保持头脑清醒。
小匡手头做的是一幅中堂。一块高1.8米、宽2.2米的木坯平放着,将画有草图的塑料纸盖上去,图钉固定。塑料纸的某些部位戳着一溜溜小洞,白色粉末刷过去,漏下洞眼,木坯上就留下几处印记,像蚕蛾刚刚尝试产的几粒籽。这就算一幅巨大的中堂最初的定位:看准尖尖的鸟喙所在的位置,找到相对应的贝壳,依次往下就能拼出一只仙鹤。外行人看不出那散落在木坯上的星星点点是什么意思,但小匡知道:哪儿是松树最高的枝头,哪儿是仙鹤的喙,哪儿是牡丹花最高的花骨朵尖。
螺钿工艺有近千年历史,现代科技带来的巨大技术革新就是贝壳的裁切:过去人工画、裁、挫,如今换成电脑设计程序,上切割机,简单快捷。为了最大限度利用三角形的贝壳原料,得尽量缩小每一片的大小。比如,一朵牡丹花可能设计成五部分。要做一幅中堂,小匡首先要完成一个复杂的拼图。小匡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趴着,把一盒贝壳先摆放成一幅画,再用胶粘到木坯上。
第一步工序结束,放着阴干,用重物压着,防止贝壳脱落、起翘。然后,工友拿去刮腻子、上油漆,把木坯与贝壳满头满脸盖住,像用土覆盖撒过种子的菜畦。再阴干、打磨,露出的贝壳就镶嵌在木坯内,开始第二道工序——绘画。
绘画用各种笔,大小毛笔、钢笔轮换着,蘸墨水。一个个小圆圈画过去,是苍虬的树干;许多半圆一路批下去,是仙鹤羽毛的一种;左一刮,右一刮,几只黑蚊子似的点在中间,就是一朵盛开的牡丹。不同部位不同笔法,局部近看简单呆板,整体远观栩栩如生。
最后一道工序是着色。画出绿色的草,红色的花,紫色的蕊;花瓣桃红,虬枝黑红,丹顶鹤头顶玫瑰红,还混着金粉。墙角到处是瓶瓶罐罐,装着各种颜料,小匡一伸手就能拿到需要的颜色,从不会拿错。
小匡好像任意涂鸦,随心所欲。她的手指在贝壳上走动,像跳舞,舒缓自由,不急不徐。一边,她听着手机里播放的小说。她听小说是消遣,也是享受。
一幅中堂完成,工钱一百多块。计件工资不高,但工厂离家近,又无出勤要求,有一种打工人难求的自由、安稳。作为母亲,小匡曾边工作边照顾孩子。去年儿子初中毕业,就在离家不远处上职业高中,学的是数控机床。她对儿子没有过高要求,能学个手艺养活自己就行。15岁那年,小匡到漆器工艺厂学徒,跟师傅学螺钿工艺。虽然当初连听“阴文”“阳文”都一脸懵,然而这一学,就成了终身职业,一干就是34年。时光向前,传统漆器销路越来越窄,不少工友因收入不高离开,去寻更好的生存之路,只有小匡和师傅一直做到现在。
小匡是七零后,长得瘦小匀称,面相年轻,见人一脸笑,看得出内心平和、散淡。她大概不同于这个内卷时代的许多人,所求不多,满足于有事做就行,现世安稳就好。
小匡没有带徒弟,因为没人愿意学螺钿画工艺。她大概是我认识的最后的螺钿女画工。
作者:张粉英
摄影:张粉英
来源:扬子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