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作家汪曾祺百年诞辰纪念日。陆建华先生是汪曾祺研究会会长,曾著有《汪曾祺传》,主编过《汪曾祺文集》。这篇文章即为陆建华先生所写,揭开汪曾祺先生的“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的谜底,同时也是对汪曾祺先生的纪念。
1980年10月,《北京文艺》正式改名为《北京文学》,以焕然一新的面目出现在新时期的百花园中。在这期杂志上,汪曾祺以一篇《受戒》轰动了文坛。但也引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谜……
汪曾祺写下了一道谜
《北京文学》杂志社为求得这期改刊能一炮打响,编辑部花了大半年的工夫,从上到下,团结一心,殚精竭虑,认真准备。就在这一期的稿件经过反复推敲终于编定、将要下厂付印的前夕,负责人李清泉做出一个后来使全国文坛为之目眩、甚至引起海内外密切关注的举动,他果断决定,从已编好的“小说专号”中抽下一篇,改用他自己费尽气力,足足花了一个多月才挖掘得来、又苦苦思索几个夜晚才下决心采用的短篇小说,这就是汪曾祺的《受戒》。
1980年8月12日,本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但对于汪曾祺来说,却是终身难忘,因为就在这一天,他酝酿多日、5月写成初稿的《受戒》正式定稿。当他在文末习惯性地写好定稿日期、准备搁笔的时候,忽然心潮澎湃,难以自已,又在完稿日期的后面加上一行字:“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受戒》如今已被人们公认为是汪曾祺创作的经典美文之一,也注定将写入中国当代文学史。汪曾祺于文末写下的“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虽然仅寥寥十个字,短短一句话,似无心却有意地给人们留下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谜。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梦?是“初恋梦”,还是“文学梦”?
当汪曾祺新时期文坛复出、尤其是他发表了享誉全国的《受戒》后,笔者很快与他建立了通信联系。我专信问他:文末“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对我关于“一个梦”含义的询问的回复,是汪曾祺写给我的第二封信。有点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在信中的回答仅短短一行,不足20字,他说:“‘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无甚深意,不必索解。”
看了这回信,我不好再问了。
被误读的“梦”
但像笔者一样有疑问的人多的是,我不“索解”,还会有别人问。果然, 1988年上半年,香港的女作家施叔青和舒非先后采访了汪曾祺,她俩在采访中不但都向汪曾祺当面询问到那个“梦”,还在此后她俩公开发表的作品中作了生动的叙述。大概因为面对的两位都是女作家,又都是来自香港,汪曾祺不好意思王顾左右,更不好搪塞,面对施叔青的提问,汪曾祺承认:“是我初恋的一种朦胧的对爱的感觉”;舒非在其后发表的散文中写得比施叔青更直白:“这个‘梦’,其实是汪老自己的初恋故事。”
可以肯定地说,汪曾祺看到了她俩的文章,但他当时没有出面作任何订正。这样,“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其实是汪老自己的初恋故事”的说法,便从此广泛流传。
所谓“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中的“四十三年”,具体指的是1937年。那一年暑后,汪曾祺为躲避战火,被迫中断了在江阴南菁中学的学习回到故乡高邮,此后又随同祖父、父亲到离高邮城稍远的一个名叫庵赵庄的农村,住在村中的“菩提庵”里避难,一住就是半年。汪曾祺在《关于〈受戒〉》一文中这样写道:那个小庵的附近确实有户农家:“这一家,人特别的勤劳,房屋、用具特别的整齐干净,小英子眉眼的明秀,性格的开放爽朗,身体的姿态优美和健康,都使我留下难忘的印象,和我在城里所见的女孩子不一样。她的全身,都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许多人正是以汪曾祺写的这段话为根据,断言《受戒》写的就是作者对小英子的思念,就是汪曾祺的初恋梦。
其实,这是没有仔细辨析而产生的美丽误解。在散文《多年父子成兄弟》中,汪曾祺明白无误地以肯定口吻写道:“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指父亲汪菊生)在一旁瞎出主意。”这里说的“写情书”的时间明显在汪曾祺随祖父、父亲到《受戒》中写的“菩提庵”之前,也就是说,当时他还没有认识“小英子”。汪曾祺的儿子汪朗在《写了个小和尚的恋爱故事》一文中也断言:“小英子并不是他(指汪曾祺)的初恋情人,这是可以肯定的。”
即便汪曾祺在与香港作家施叔青对话时,施叔青当面问他:“……想到《受戒》,你说过是写你的初恋,一个几十年前的梦……”,汪曾祺马上纠正说:“不是写我的初恋,是我初恋的一种朦胧的对爱的感觉。”很清楚,汪曾祺说得是“初恋的一种朦胧的对爱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抓住这句话进而加以想象与发挥,把《受戒》中写的小英子说成是汪曾祺的初恋对象。
初恋另有其人
生活中的汪曾祺当然会有初恋对象,但这个初恋对象不是小英子。 这首先可从汪曾祺晚年写的一篇散文中得到印证。1935年夏,汪曾祺考入江阴南菁中学读高中。1993年9月8日,时年已73岁的汪曾祺在一篇题为《我的世界(代序)》的文章中这样写道:“我的高中一二年级是在江阴读的,南菁中学……几年前我曾往江阴寻梦,缘悭未值。我这辈子大概不会有机会再到江阴了。”按,汪曾祺文中自述的“高中一二年级”,是指1935年秋考入江阴南菁中学、到1937年夏为躲避战火离开江阴南菁中学这段时间。在汪曾祺自己写下的这段充满惆怅且略带伤感意味的深情文字中,分明有一位不知名的初恋情人若隐若现。
写下《我的世界(代序)》之后,汪曾祺直到1997年5月16日离开这个世界,他确实没有“再到江阴”。但在他的晚年,汪曾祺却奇迹般地见到当年与他一道在江阴南菁中学同窗读书的女同学章紫。两人一道回忆了当年在江阴南菁中学同窗共读的动人往事,回忆中不乏关于汪曾祺当年初恋的点点滴滴。
(汪曾祺喜欢的是他同班同学夏素芬,一个中医的女儿。章紫回忆:“高二有天上学,我们一进教室,就看见黑板上有人给夏素芬写了一黑板情诗,不是新诗,是旧体诗,是汪曾祺写的。他跟我们一起看,看了之后,他自己把黑板擦了。当时不开放,学校不赞成这种事……”章紫当时是夏素芬的好友。1937年暑假后,日本人攻占了江阴。汪曾祺不得不告别南菁中学。夏素芬后来留在了江阴,章紫去了重庆——编者注)
《受戒》在新时期文学中有其独特的地位,在汪曾祺个人创作中的地位也是不可替代的。汪曾祺的女儿曾问过汪曾祺:“你还能写出一篇《受戒》吗?”汪曾祺回答:“写不出来了。”这是实话。一个人写出某一篇作品,是外在的、内在的各种原因造成的。特别是写《受戒》这样的优秀作品,也是有一定机缘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陆建华(汪曾祺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