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攀:金陵赏心亭“消失”之谜
2023-11-20 16:17:33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是辛弃疾在建康(今南京),登赏心亭远眺时所写。

吟诵赏心亭的不只辛弃疾,在他之前和之后,还有王安石、苏轼、米芾、周邦彦、陆游、范成大、文天祥等。千百年来,赏心亭赢得无数文人垂青,形成独特的文学现象。

这座被誉称为“金陵之赏心,天下之奇观”(岳珂《米元章赏心诗帖赞》)“金陵第一胜概”(《景定建康志》)的著名建筑成就了文学传奇之后,实体建筑却消失几个世纪,后人体味诗词意境,却没有实景可观照可凭寄。

更遗憾的是,赏心亭不仅实景无存,对其最早的系统记载也只有南宋《景定建康志》(后简称“景定志”)的寥寥数语:“在下水门之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丁晋公谓建。旧志。景定元年亭毁,马公光祖重建。”

如果不加考证探讨,古代的赏心亭及其独特形象将在后人心中变得愈加杳邈。

赏心亭与白鹭亭、二水亭并立

成了文人墨客登览胜地

景定志引用旧志记载,称赏心亭为丁谓(“晋公”为其封爵晋国公省称)所建。

丁谓于1016年出任升州(今南京)知州,1019年离任,则1016年至1019年为赏心亭始建年代。但与丁谓同时代且有深交的文莹在《湘山野录》中却说:“丁晋公镇金陵,重建赏心亭。”则赏心亭历史应该更为久远。

赏心亭位于“下水门之城上”,故该亭应属城门附属建筑,而非一般园林之亭、山水之亭。

下水门控扼秦淮河入江口,为进出金陵城的水路要道。根据景定志《府城之图》和《历代城郭互见之图》,建康府城之陆门皆有门洞、门楼,包括同属水门的栅寨门,只有上、下水门处城墙为秦淮河所断,隔河相望。当时下水门内设有水路行旅的码头,江船进出即泊于此。按景定志,建康城门附设有税亭、备屋、廊宇等建筑。下水门南岸在《府城之图》中就标有税务亭。

《府城之图》

下水门税亭作为水上亭,是进出金陵的泊舟之所。因此为了加强防御,弥补下水门的城防缺口,在此处城墙上设置亭楼类建筑,以供瞭望、指挥、防守之用,完全顺理成章,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视为门楼的替代物。据此推测,赏心亭最初应当是作为加强城防的附属建筑进行规划建设的,其建成年代则可能追溯到南唐时期。

其实六朝在南京建都后,城西的滨江高地往往筑有亭台,同样具有望楼功能,通过瞭望预警,控制交通要道和长江航路,如幕府山的五马亭、石头城东的入汉楼、冶山的冶亭、凤台山的凤凰台、城南冈阜的雨花台、城西南的新亭等。

北宋张舜民途经金陵,曾登赏心亭,称其与白鹭亭控扼秦淮河口,远望江中的白鹭洲、蔡洲皆在其下,亦为“金陵设险之地也”,正是对其城防价值的认定。赏心亭与二水亭分别是西北和东南两隅的巡城分界点,直接佐证了它的城防用途。

白鹭亭据记载建于1056年至1063年。二水亭就亭名而言,与白鹭亭一样同取李白“二水中分白鹭洲”诗意,推测其始建年代与白鹭亭相当。到北宋时期,随着赏心亭的重建和白鹭、二水诸亭次第修筑,下水门的防御体系就更加完善了。

赏心亭虽兼有军事价值,但在和平时期其游宴登览价值更加凸显,是号称“金陵奇观”的著名景致,城防意义遮蔽不彰。在赏心亭的先例示范下,水门三亭交相辉映,成了文人墨客的登览胜地。

丁谓虽为争议人物,但擅长建筑工程,早年有任职工部的经历,赴金陵出任升州知州前刚主持修筑了玉清昭应宫,《梦溪笔谈》曾记载其修宫时“一举而三役济,计省费以亿万计”的传奇故事。有了这样的背景更能理解赏心亭成为建筑经典并非巧合,丁谓的修亭决策、工程经验与施工组织,是这座优秀建筑闻名千古的关键。

遥见金陵城的第一标志

感慨江山的第一登临胜地

一般认为,亭可能源于商周宫苑中的台楼,以及军事防御性的高台建筑,故其字形与高、京近似。简言之,亭是在高台上建楼。

赏心亭的台基就是下水门城墙。此门墙垣在景定志《历代城郭互见之图》上表现为开敞、内折的形态。北宋末年诗人郭祥正《金陵赏心亭》诗有“夹淮青城几百尺,城上高亭望无极”之句,为我们提供了实证下水门城墙顺着秦淮河岸向内延伸了“几百尺”的宝贵信息,几百尺假设为不少于三百多尺,按0.316米的宋尺换算,则内折的城墙长度在百米以上。下水门有名无门,因此这段内折城垣与城上之亭就形成了类似门阙的空间形态,与类似栅寨门的封闭水门不同,在宋元诸城的水门形制中颇为罕见。

《历代城郭互见之图》

赏心亭的具体建筑形制,志书没有直接记载,但搜检宋诗可知其绝非常见于园林的凉亭。赏心亭是高大的楼阁式建筑,区别于没有门窗的四面敞亭。因此,诗词中才会出现“危耸清旷,势出尘表”“高亭出城角,四面尽湍水”“危观突兀凌长波”这样的景象。危楼、高亭,缺乏尺寸比照,所幸宋人韩元吉《赏心亭》的“更上江干百尺楼”给我们提供了想象空间。另一座以百尺楼著称的滕王阁,元代重修时楼高五丈六尺。而韩元吉所诵之亭还是南宋末年建康留守马光祖重建之前的旧楼。建康府城墙经马光祖修缮后,尺寸达到“上宽二丈五尺,下阔三丈五尺,高二丈五尺”。在这个高25尺、宽25尺的城墙台基上“重建斯亭,……视旧观雄伟过之”,即高大超过已是“百尺楼”的旧观,如此巨亭,壮丽雄伟可以想见。

金陵作为滨江重镇,水路交通尤为重要,南来北往,多由下水门进出,高踞城头的赏心亭是旅行者遥见金陵城的第一标志,是追忆古都行的第一印象,也是感慨江山的第一登临胜地。

名楼与名画、名篇交织

塑造文化地理独特景观

登高游观是赏心亭屡载于诗词文献的常见价值,也是作为高层建筑在和平时期最显著的功用。

北宋张舜民于1083年所作旅行日记《郴行录》称:“丁晋公登赏心亭,以家藏《袁安卧雪图》张挂之为屏风。”

亭中的《袁安卧雪图》更是为吸引登临客流平添了绝妙谈资,因为丁谓本身就是两登相位的名人,宋人笔记的常客,所张之图又是传为御赐一面八幅的唐代大画家周昉绝笔,所画故事还是著名历史典故。专设巨屏放置名画,赏心亭“遂为金陵奇观”。于是吟诵赏心亭的诗客词人中,从北宋的王琪,到南宋前期的韩元吉,后期的苏泂、曾极等,乃至清代吴绮、周宝偀等,念及此画者代不乏人。亭下的张丽华墓是另一个激发诗兴的重要元素,因有以史警世、不忘忧患的纪念意义,故招引历代文士感慨赋诗。

作为可登可览的著名景观建筑,又位于进出金陵的码头附近,自然衍生了迎送宴乐的功能。通过历代诗词、笔记,可见酒会、饯别等,都和赏心亭有了密切关联。

赏心亭附近还有一处名人墓葬,即陈后主宠妃张丽华墓。这处古今罕见的城头墓葬,进一步揭示了赏心亭的建筑形态。

南宋诗人曾极的《金陵百咏》中有《张丽华墓》一诗,诗序明确记载该墓“在赏心亭天井中”。“天井”一词,表明赏心亭并非一个方柱形的单体建筑,而是一个建筑群组,该墓属于其中的附属建筑。此外,其诗序还称“时有光气如匹练,掬之如水银,渐流散”,反映了张丽华墓有“白光如练”的奇特景致。曾极的诗序表明,赏心亭不是单个建筑,而是带有天井的一组建筑群。推测天井深邃,古木萧萧,光照有限,故容易产生白光匹练转瞬即逝的现象。

张丽华为隋兵斩首于淮青桥畔,墓所失载,而西水门上赏心亭侧之墓应当是纪念性衣冠冢,但何时何人所建现已成谜。由于南宋以前未见文献记载,推测可能是北宋以后才出现。唐代大诗人杜牧所作系列金陵怀古诗名垂千古,其《台城曲》之一有“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之句,叹息陈后主耽于后宫以致亡国的教训。王安石名词《桂枝香·金陵怀古》中的“叹门外楼头”就是借用这一典故。因此,在秦淮河口的水门门头修建张丽华墓,或许是受到这些诗词意境的影响,并取其以史警世的纪念意义。1260年,马光祖重建毁于火灾的赏心亭,同时恢复了张丽华墓,以志树立不忘前朝覆辙的忧患意识。

元代还曾在此设置衙署。至元二十八年(1291),行宣政院“于建康水西门赏心亭上开设衙门”。行宣政院是派出机构,从二品衙门,该机构在建康时间不长,两年后即迁往杭州,但赏心亭能够设置地位如此高的衙门,说明其建筑规格不一般。

赏心亭附近的植物景观,除了亭前双柏,留下记载的还有为名亭增色的秋枫和春柳。如,南宋初年词人赵彦端《贺圣朝》:“赏心亭下,过帆如马,堕枫如雨。”元代王冕《题金陵》:“赏心亭前春草花,赏心亭下柳生芽。”

综上,赏心亭如果仅仅拥有“百尺楼”的建筑高度,尚不足为奇。它的特别在于楼阁式高亭建在两水交汇处的城墙之上,山水与城楼辉映,清旷与繁华交融,构成绝佳景致,名楼与名画、名篇、名墓、名流以及所在城市的海内名都背景相互交织,形成超卓于世的人文底蕴,这些要素共同塑造了这一绝无仅有的文化地理独特景观。

消失之谜无明文记载

赏心亭可能因失火被焚

赏心亭何时消失?公私史籍皆无明文记载。元末明初,朱元璋重筑南京城墙,从初修至基本完善跨越数十年时间。

1366年8月至1367年2月“拓建康城”,这是第一次改筑,主要变化是在东面增筑了新城,对旧城并未全面改造,因此仅7个月就顺利完工。其后修城工程不断进行,1373年,朱元璋提出“深高城隍”的要求,于是开始全面加高增厚城墙并改建城门等。

明代的水西门设有内瓮城,形制与南唐、宋元时期的水西门不同,下水门也被新筑的西水关代替。那么是否可以说赏心亭与下水门段城墙都在明初的城墙重筑过程中一并被拆除?

查看相关文献,宋元之后的赏心亭除了在地方史志中作为古迹介绍,已经没有多少记录。但在元末明初的诗词中赏心亭依旧引人注目,在此留下作品的有不少人,其中年代可考、所作较晚的为黄哲《赠王深之官永康》:“赏心亭下玉壶倾,客里难堪送客情。”作品成篇在1365年以后,赏心亭此时尚存。

通过检索这一时期与南京相关人物的诗文集,有可能揭示赏心亭最终结局的诗为陈谟《吊赏心亭火》,细揣诗题及诗中之意,可推断赏心亭在1368年秋因庙会舞马灯失火被焚,从此消失于历史长河。

赏心亭当时为何没有重建?据有关方面对水西门、集庆门一带考古发掘发现,今存城墙完全是明初修筑,没有南唐旧城遗迹,故《南京城墙志》推定“这段明代城墙在南唐旧城外侧不远”。

南京师范大学王志高教授告知笔者,2009年左右,他还在南京市博物馆考古队工作时,曾于集庆门内数十米处发现了一处南唐城墙残迹,证实了城西南段的明城墙在修筑时较旧城有所外移。原来的下水门也在外移过程中消失,被秦淮河隔断的城墙通过封闭的西水关连接为一体,防御薄弱点随之消除,对外码头、税亭等都自然取消。这说明,即使没有那场意外火灾,赏心亭也难以逃过明初城墙改建工程中被拆除的命运,台基不存,亭将焉附?况且区域功能变化,建筑布局必然调整,对外交通线路的起、终点因下水门和码头的拆除而改变,负责饯送、宴乐的赏心亭即便重建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对陈谟《吊赏心亭火》一诗创作时间的分析能够成立,则说明旧城下水门在始于元末的首次拓城中仍然得到沿用,说明这次拓城由于工程周期短暂,不可能全面改易旧城,下水门段城墙外移重建的时间还要更晚。探究赏心亭的消失有助于更加深入具体地认识南京明城墙与南唐宋元旧城墙之间的关系。

邓攀

(本文作者系南京市社科院科研处处长、南师大社会发展学院兼职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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