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端午节前,我暂别南京中保村的建筑工地,回到阔别三年之久的家乡,参加农忙。母亲为我准备好了镰刀、扁担、草帽、木锨,并将我的镰刀磨得雪亮。母亲以为,有了像割麦子这样的农活打底,吃了辛苦,受到历练,我才会有闯荡世界的雄心与胆略。
尽管我拾过麦穗,但割麦还是第一次,心中不免发慌。麦穗像个刺猬,满身的麦芒像钢针似的,扎在身上疼痛难忍。镰刀也不争气,越来越钝,最后,我好像不是在割麦子,而是赌气似地连割带拔。母亲离我越来越远,她像个舞者,不慌不忙,左手拢麦子,右手把住镰刀,“嚓嚓嚓……”的声音响过后,一大把麦子已经割在手中。割得又快,捆得又扎实,在母亲直起腰来催我赶紧跟上的瞬间,我看到她脸色焦红,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割下麦子,马上就要趁着好天气,翻麦、脱粒、扬场。母亲是手脚麻利的扬场人。天刚亮,她便起床,仰头端详柳树摆动的幅度,一看风力正合适,便急匆匆赶往打谷场,头戴草帽,站在麦堆旁边,用木锨一上一下将麦子扬起。扬场的技术全靠感悟,母亲的扬场,就像是晒场上的即兴舞蹈,她跟着风势转向,灵活地摆臂又送胯,麦衣与麦粒,转眼间就分作两堆。母亲的齐耳短发上,鼻子上、胳膊上,沾满了毛刺、麦屑和汗水。在母亲喝水的间隙,我第一次抡起了木锨,几个回合下来,便被麦屑糊住了双眼,我的胳膊又酸又痛,满身都是麦芒导致的刺痒。母亲见状教育我:“做什么事都要耐烦,都要用心琢磨,要是你连扬场都学不会,还是老老实实地出门打工去吧。”
一晃二十年过去,现在在老家,割麦都是靠大型机械了,母亲终于从繁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可以安心操持端午节。往往在节前,母亲就割好菖蒲,为她的两个孙女买好百色子。母亲会召唤我们带孩子回家,让在城里长大的孙女也能亲身体验劳动的辛苦与快乐。
母亲会带着她们去田野里拾麦穗、去河里下地笼,捕捉黄鳝、泥鳅与河虾,当地笼出水,看到里面的鱼虾活蹦乱跳时,母亲的两个宝贝孙女在岸边拍着双手,兴奋得又蹦又跳。
母亲一边清理地笼,将鱼虾、螺蛳、泥鳅分门别类地装进水桶,一边和两个孩子讲起我当年下地农忙时的各种狼狈相,孩子们哈哈大笑。母亲正色说:“别小瞧你们的老爸,那次参与夏收劳动后,你们的爸爸走遍大江南北,换了七八份工作,从没叫过苦。要是你们俩,将来有你爸这份吃苦劲儿,我这当奶奶的就很放心了。”
那会儿,我正为了割裹粽子的苇叶在河荡中穿着胶靴行走,汗水淋漓,犹如20岁那年尝试割麦和扬场之时。在水荡中,我偷听到母亲与女儿的对话,从小到大,从没听母亲这样肯定过我,这次,听到母亲这么说,我瞬间热泪盈眶。原来,母亲嘴上一直嫌弃我,心里却是懂我这一路成长的不易的……
作者:熊有明
来源:扬子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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