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帝密旨收葬魏忠贤?
来源:紫牛新闻
2020-10-30 21:19:46

明崇祯十七年,在这年四月中下旬,江南地区已盛传北京陷落、崇祯帝自杀的惊人消息。在随后几个月里,有关三月十九日“北京之变”的消息越来越多,在汹汹的传言里,既有真实的信息,也参杂着不少谣言,其中有一条崇祯帝密旨收葬大太监魏忠贤的消息,在当时可算一条令人瞩目的“要闻”,流传很广,直到今天还有许多人信以为真……

特约撰稿 胡丹

“密旨收葬”的消息传到了南京

1644年,干支纪年为甲申年。当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大顺军攻入北京,崇祯帝自杀,史称“甲申国变”。怎么在京师陷落的当口,突然传出崇祯帝收葬魏忠贤的消息呢?魏忠贤是何许人,天下谁人不知?前朝阉党的总头子!崇祯帝登基,第一个收拾的是他,还定下了“阉党”的铁案,怎么崇祯帝垮台之际,却为这位早已被磔尸的大太监收葬呢?难道是崇祯帝在殉国前后悔啦?自己打自己脸?

这条消息传来,人们自然产生这样的疑惑。我们今天来查考这个说法,所能看到的源头,见于一本无名氏所作的《燕都日纪》。这是一种在甲申之变后非常流行的时事读物。它在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四日(也即李自成攻入北京五天前)“起复内臣曹化淳”条下这样记道:

化淳经事故珰忠贤,奏言(魏)忠贤若在,时事必不至此。上恻然,传谕收葬忠贤骸骨。

它说,崇祯帝信任的大太监曹化淳,曾经在魏忠贤手下做事,他眼看着农民军打到了家门口,就忍不住向崇祯帝奏本说:魏忠贤若在,时局必不会糜烂至此!崇祯帝听了,恻然有悔意,就传旨收葬魏忠贤的骸骨。

身在南京的著名文人冯梦龙也看到了这条新闻。本来他作为一名“记者”,已多次深入南逃群众,采访有关北京之变的消息。他将《燕都日纪》收入记录甲申之变的“新闻集”《甲申纪事》里,消息传得更远了。事实上,这条很值得琢磨的大新闻,在迅速传播的过程中已经发生了“变形”。

苏州人陈济生从北京逃回后,在自己所写的仅有“一纸”的“新闻报道”的基础上,再添加其他人所写的材料或社会上的流言,也迅速出版了一本“新闻报道”《再生纪略》,在这本书里,他也记载了“收葬魏忠贤”这件事:

上忽传密旨收葬魏忠贤遗骸,群臣力止之。

在陈济生的报道里,公开的“传谕”变为了“密旨”,还多出了“群臣力止之”的情节。可见许多消息在传播过程中是不断丰富细节,并逐渐“合理化”的。

“收葬魏忠贤”说不可信

“收葬魏忠贤”一传出来,多数人是相信它的真实性的。然而这又是一个很容易辨析的假消息,明末材料丰富,我们利用史料相互参证,所谓“收葬魏忠贤”说就站不住脚了。

“收葬”说以太监曹化淳为动议者,称曹曾“事故珰忠贤”,好似曹为魏的“忠臣”,这就不对。

曹化淳是明末著名太监,他出身崇祯帝潜邸(信王府),这是他飞黄腾达的根本原因。曹氏最早见于史籍,是崇祯二年三月,此时他已是炙手可热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他的发迹,全因他是崇祯帝的旧人、私人,跟魏忠贤毫无关系。事实上,曹化淳跟魏忠贤不仅无恩,还有很深的宿怨。

曹化淳出自被魏忠贤迫害致死的前司礼太监王安之门。史载:崇祯十年秋,常熟人张汉儒讦奏钱谦益、瞿式耜,钱氏下狱几死。幸亏他曾经为故太监王安写过祠记,“司礼太监曹化淳出王安门”,对钱氏含冤感到愤愤不平,便将张汉儒等人的阴谋揭露了出来,张汉儒“立枷死”。这里明确记载曹化淳出自王安门下。王安惨死后,魏忠贤对其名下宦官进行了迫害,把曹化淳派到“冷局”王府当差,算是一种贬逐,谁知机缘巧合,曹化淳所去的是信王府,信王后来继承了皇位。

曹化淳深得崇祯倚信,地位越来越高,先后总督东厂、提督京营戎政,直至升任司礼监掌印。但在崇祯后期,曹化淳失宠,罢官闲住,可能因为在农民军攻来前,他奉旨捐献,比较慷慨,拿出白银数万两(一说三万,一说五万),以此复得崇祯欢心,才在城破前几天,命他戴罪守城。而所谓“密旨收葬”,就附记于此日。这就构成了此事的第二不可信:曹化淳闲住多年,与皇帝已有疏隔,当此亡国之际,甫一起用,竟敢大言“忠贤若在,时事必不至此”,他敢如此置喙吗?

影片《绣春刀》中,金士杰版魏忠贤

在时人的心目中,崇祯帝之“英断”,最初的表现,就在他以十七岁的冲龄,不动声色,剪除一手遮天、党羽满朝的魏忠贤,对宦官乱政加以拨乱反正。“践祚而首剪巨奸”,当时臣下上奏言事拍皇帝马屁,无不称说事。这也是崇祯帝最为得意的政绩。老于官场的曹化淳,会这么说吗?

而且,此时,魏忠贤遗骸也已无处可收。魏忠贤败于1627年十一月,在赴凤阳戍所途中,自缢于阜城县(今属河北衡水)旅舍。次年正月,奉旨于河间府磔尸。纵有遗骸,亦当就地草葬。所谓“密旨”发布于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四日,可是在上月底,保定、真定、河间等府,纷纷迎降,已沦为“贼区”,谁敢南去收葬?当时李自成大军已打到昌平,北京戒严,刚刚被起用的曹化淳,哪里有时间去为魏忠贤造墓、收其遗骸?

如果信从《燕都日纪》,崇祯帝“传谕”(公开的明旨)收葬,那就不是埋一具枯骨的小事,而是变相替魏忠贤平反的政治大事了。所以苏州人陈济生逃回老家后,在抄录时可能觉此事太过骇异,又未闻有明旨,于是改“传谕”为“密旨”,然称“群臣力止之”。

时任左谕德的杨士聪,南下后,从新闻读物里看到这样的记载,当即在所撰《甲申核真略》中加以驳斥,称其为“逢迎时局者”的造作。杨士聪作为“词臣”,经常入直,通晓政情,明习典故,兼且身处陷城之中,耳目最真。他反驳的理由是:“化淳闲住在外,未闻特召,何处面奏”,即曹化淳虽然蒙旨戴罪守城,但没有奉召入见面奏,帝旨何从而出?这是不熟悉朝廷制度的普通人士所无法了解的。

“收葬”一说,漏洞遍体,根本经不起考证,是一个明显的谎言。

为何很多人会信这个谣言

“甲申之变”后,在商业出版发达的江南,出现了大批记载、报道时事的新闻读本,尤其是“甲乙(即甲申、乙酉两年)鼎革”之际,江南出现了大批记录、传递国变消息的抄本和坊刻(民间书坊的刻本),流行一时,满足了人们及时了解时事的信息需求。报道收葬魏忠贤之事的《燕都日纪》和《再生纪略》就是这样的新闻出版物。

该书记甲申三月十四日崇祯帝传谕收葬魏忠贤,并借曹化淳之口宣称“忠贤若在,时事必不至此”,透露了崇祯帝对杀死魏忠贤的某种悔意(“上恻然”)。我们虽无法查找到谣言的源头,但其政治意蕴一目了然,这个故事要表达的是:面临彻底失败的崇祯帝,对其过去十七年最为重要的政治决策的正确性,已经产生动摇。

在甲申的舆论场上,流传着不少与“收葬魏忠贤”潜通暗联的政治性谣言彼此关通,从属于一个共同的叙事主题,核心是文臣误国。甲申之变,暴露了朝臣的无能与无节,“文臣朋党误国”,在当时的环境下,政治声量异常之高。一些谣言甚至借崇祯帝之口,说要“尽诛百官”。如果以文臣为主的百官应当为亡国负责,那么谁又在努力拯救危急的国运呢?那就是宦官和勋臣。

明代,勋臣在政治上是受到严格钳束的,决不许其干政。但南明建政之初,以诚意伯刘孔昭、灵璧侯汤国祚、忻城伯赵之龙等为代表的勋臣,攫取权力,与试图复设东厂的宦官共为舞蹈,表现得特别活跃。他们将亡国归罪于“百官”,这无疑有利于在新朝获取更大的话语权。可不幸的是,勋臣在拯救国运上毫无作为,他们凭什么“鼓勇自信”呢?在甲申新闻里,襄城伯李国桢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此人本为一“大言无忌”的纨绔子弟,在城破前被委以京营重任,可是“贼”来即束手就擒,后来还因受刑不过,自尽而亡。不料就这么个人物,竟在甲申之变的新闻报道中,被赋予了英雄的形象。如一种新闻如此描绘,说他见贼“面反向而不跪。贼云:‘为何不跪?’襄城曰:‘我明朝大臣,无跪理。’贼云:‘不跪将凌迟汝。’襄城曰:‘任汝。’贼云:‘不跪将凌迟汝全家。’襄城曰:‘任汝。’贼又曰:‘不跪将凌迟阖城百姓。’襄城跪,仍反面曰:‘吾为阖城百姓跪,非跪汝也。’”

尽是不值一哂的谎言。李自成在四月十三日率军东征吴三桂前,为绝后患,将勋戚集团全部屠杀,岂容一李国桢空作壮语?

但塑造一个忠烈的勋臣形象,不正是无功可表的勋臣所亟须的吗?

所以,尽管李国祯死的并不光彩,却与城破时举家自杀、自焚的勋戚一样,获得祠祀、给谥、晋爵等优厚的恤典。由李国桢这例完全出于莫须有的“新闻纪事”,不难发现,背后是有人在刻意造假,而这种“殉国”假货无疑是有着直接的政治利益的。

总而言之,勋臣与阉宦试图扩大其在南都的政治利益,为此利用坊刻诸书,大肆渲染“臣子负恩,文武尽贪庸之辈”的话语;包括“密旨收葬魏忠贤”在内的纪事,正是在其主导下的政治叙事。

最后一个问题是:这个谎言为什么长久以来没有被人识破呢?除了当时流言太多,难以辨析,以及政治利益在背后的“加持”外,还因为“崇祯帝收葬魏忠贤”的话语中,暗含了一种历史评价。

大太监魏忠贤,在天启几年中操柄数年,权倾天下。在他专权时,恰好辽东之祸稍宁,“流贼”之火未炽,与崇祯中哀鸿遍野的亡国景象相比,简直不啻太平盛世。崇祯登极后的“首政”,就是将魏阉连同其团伙一举剪除,朝野对中兴充满期待。可是时隔不久,西北风尘骤起,东北辽祸日亟,日甚一日,天下大乱,历十七年而社稷倾覆。这便在无形中形成一种对比,并且很自然地推导出一种假设:如果魏忠贤还在,明朝之祸,必不至此。当然这是一种很浅薄的历史观,但因为它颇为契合一般民众对历史和时政的理解能力,因此也很“易售”。这也是收葬魏忠贤的谣言“可信”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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