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抑郁症尚未成为“热词”。
除了写小说、做编剧,我还在电台节目做嘉宾。那是一档情感节目。常常会收到听众发来的邮件,表达他们听节目的感想,或者单纯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其中一个女大学生,就读于南京最好的大学,即将毕业。她的邮件主要聚焦在她与男友的情感方面,隐去细节,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她和男友非常相爱,但她的毕业去向已定在上海,而男友将回到北方的家乡。她希望我帮她写信劝劝男友,起初我婉言推辞。她非常执着,一封接一封的邮件,情绪也越来越激烈,我终于投降,按她给的邮件地址,给她男友写了信。
几天后收到她男友——准确地说是前男友——的回信。
“我确实爱过她,但已经被她摧毁了,现在只想离她越远越好。”他用这句话开头。
很长的一封邮件,所有的细节都在努力证明他的观点。以我旁观者的视角,两人的情感是真实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矛盾,也没有外来力量干扰……但女孩的情绪管理似乎存在问题。我给她写信核实,她在回信中坦白承认了对方的“指控”,发誓以后一定努力控制自己,绝不再任性,并托我转告她的誓言,因为他已全方位“拉黑”了她的一切联络方式。
于是我又给他发去邮件,但这次他迟迟没有回复。她不停地催问我下文,我只得继续催他。终于,他又回复我一封邮件。
“我反复想过,再回到她身边,不是她崩溃,就是我崩溃。”另一句读起来更残忍,“谢谢你的关心,我已经有了女朋友。”
我不能直接将邮件转给她。但以她的智商和教育水平,很快明白了事实。她礼貌地向我道谢,反过来安慰我,“一切都会好起来”。之后几个月,一直没有她消息。我有些不放心,主动写邮件问候她,过了几天,收到她的回复。
简短的邮件中,透出浓浓的“了无生趣”的味道。
此前我为写精神疾病剧本所做的功课起了作用。我开始怀疑她的心理状况是否与抑郁症有关。和她通了几个电话之后,这个感觉更强烈了。我建议她求医,她哭着说她是父母的骄傲,绝不能让父母失望。苦劝无果,我向她要家人的电话,她立刻将父亲的电话告诉了我。
和她父亲几次通话后,她父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亲自从西北小城赶到上海,先按我的建议陪女儿求医。医院诊断她是重度躁狂抑郁症。父亲带女儿回家乡治疗休养,每隔一阵子,我会收到她的邮件,告诉我,“一切正在慢慢好起来”。
一年后,她完全康复,重回上海工作,很快展开了新的情感。
她后来的邮件我很少回复,我以为是因为自己太忙。
事实上,那一年确实忙,手上同时有三个剧本的合同。每天从早到晚写作,夜里睡不着,早晨睁开眼睛就陷入沮丧,完全靠意志支撑自己起床。家人劝我降低工作量,我总以女强人的姿态打消他们的担忧,并以“写作不易”解释我的失眠和消瘦。
直到另一件事情发生。
一位朋友失恋后多次给我打电话诉说痛苦,怎么安慰也没用。我失去了耐性,开始批评他“娇气、脆弱”,他在电话里似乎接受了批评,但下次又周而复始。我拒绝再接他的电话,他竟然亲自找上门来。
“你说的对,我是太娇气、太脆弱了,我也对自己很失望。”他站在门口对我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理解和陪伴,以后我不会再麻烦你了。不会再麻烦任何人了。再见。”
他干脆地说完,转身走了。
几天后,我接到另一位朋友的电话,得知他到我家说过“再见”后的当晚试图自杀,所幸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救回一条命,后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在住院接受治疗。他出院后,我们去他家看他,他情绪好多了,虽然看上去仍有些“脆弱”。
“对不起,”我正式向他道歉,“当时我不知道问题那么严重……”
“不怪你,要不是医生告诉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求救。”他宽容地安慰我,“有多少人能看清自己的心呢?”
又是一夜失眠。第二天傍晚,我在靠近快车道的路边骑车,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清晰地看见,自己心里一次次涌起“冲进快车道”的念头。而那些念头绝不陌生,每天都以各种方式无数次出现。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无论情感多安定、事业多顺遂,我都无法感受到快乐。我也明白了,那个女大学生为什么那么痛快地给了我她父亲的电话,我那位朋友为什么上门来向我道别。
那是抑郁症患者在呼救。
而我也打算这样做。
我远离车来车往的马路,给爱人打电话,次日他陪我去医院就诊。医生确诊我为重度抑郁,开始接受药物治疗,同时配合调整工作节奏,改善生活方式。半年后,抑郁症状基本消失,在医生建议下,继续服药半年后,彻底停药,至今十多年,抑郁症再也没能控制我。
关于作者
冯华 青年作家、影视编剧。擅写推理小说,作品横跨小说、电影、电视等多个领域。现为中国电影家协会理事、江苏省电影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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