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库帛书:从被盗到流失,再到回国,本身就是一段传奇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05-18 21:32:00
当地时间5月16日,国家文物局在中国驻美国大使馆,成功接收美国史密森尼学会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返还的子弹库帛书第二卷“五行令”和第三卷“攻守占”。
子弹库帛书是目前已知唯一的战国帛书,是迄今发现的中国最早的帛书和首个典籍意义上的古书,对于中国古文字、古文献研究以及中国学术史、思想史研究都是不可忽视的源头,价值巨大、无可替代。
这是“生活的百科全书”
北京大学李零教授对子弹库帛书有长达45年的研究,出版有专著论述。据其研究,子弹库帛书分三卷,第一卷为“四时令”,第二卷为“五行令”,第三卷为“攻守占”。第一卷相对完整,第二、三卷为大小不一的残片。
李零介绍,到目前为止,集中出土帛书只有两次,一次是马王堆帛书,一次是子弹库帛书。马王堆帛书晚,是西汉帛书;子弹库帛书是现在最早的唯一的战国帛书,它们的年代在公元前300年前后。子弹库帛书上下高38.5厘米,左右宽46.2厘米。因为在纸成为主要的书写载体之前,我们的祖先主要是“书之竹帛”,只有写在竹简丝帛上的才能叫书,所以子弹库帛书也是中国最早的典籍意义上的古书。
李先生一再强调,甲骨卜辞、青铜铭文不叫“书”,像楚帛书这样“书之竹帛”的才是“书”。
子弹库帛书图文并茂,是真正意义上的“图书”。其中最为人所知、最重要的部分,李先生称之为《四时令》。图是十二个人兽杂糅的神怪,是十二月神,这是李学勤先生首先指出的。文讲的是宇宙生成,四季、日月、历法的由来,讨论的是终极问题,落脚点是历法与禁忌。
本次回归的子弹库帛书第二卷“五行令”,由两部分组成,分别是“月名图”和写在“月名图”下面的文字。墨书文字内容是按五行讲四时十二月的宜忌。李零介绍,我国古代的五行时令,把一年三百六十日分为木、火、土、金、水五段,每段七十二天,按五行分出三十个节气。五行令与四时令曾并行于先秦两汉,此后逐渐被遗忘。“恰好子弹库帛书上两种时令都有。子弹库帛书第二卷虽然是残片,但非常宝贵。”李零说。
本次回归的子弹库帛书第三卷“攻守占”,同样为残片,文字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顺时针排列,转圈抄写在丝绸四面,上有若干标注干支的红折角,内容为战争军事中攻城、守城的方向宜忌和日辰宜忌。比如,东方部分记述,如有一颗流星划过天空,一定要入城,入城要从东方入,入城后,要居中央,以对付四方诸侯;南方部分则记述,守城之日从乙酉到己卯。 “中国古代的选择术,兵家要用这个东西,类似于军事技术,我们古代叫兵阴阳家,帛书第三卷就属于这个内容。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婚丧嫁娶和各种各样的行为,都可以放到选择术里,简直是一个生活的百科全书。”李零介绍。
尚未回归的子弹库帛书第一卷“四时令”,相对完整,写在一件长47厘米、宽38.7厘米的丝绸上。分甲、乙、丙三篇,三篇文字相互颠倒,转圈书写转圈阅读。李零认为,这种布局体现着阴阳交错、四时流转这一中国古老的哲学思想。
中国人所熟知的盘古开天辟地故事,出现很迟,最多追溯到三国。而且很有可能是进口货,它与古印度《梨俱吠陀》中的“原人”神话如出一辙。中国是否有原创的、早期的创世神话呢?子弹库帛书便提供了这样的线索。
子弹库帛书开篇是“曰古大图片雹戏”,“雹戏”是伏羲,台湾学者金祥恒先生最早指出这一点。我们过去知道伏羲是八卦的发明者、人文初祖,在这里,伏羲是创世大神。
“大图片”二字,过去众说纷纭,刚刚去世的裘锡圭先生依据楚文字的新认识,将其释作“太一”。
“太一”和“伏羲”结合在一起,是个饶有兴味的话题。在道家的论著中,“太一”等同于“道”,是终极概念。《楚辞·九歌》中的“东皇太一”,是至上神,是上帝。这是否意味着伏羲就是至上神?如果是,他的地位是何时确立的?
闻一多先生很早便提出,东皇太一便是伏羲。那时他肯定不知道楚帛书中还有“太一”。
子弹库帛书还出现共工、禹等等神话人物。很多人是把子弹库帛书当作神话书来看的。
自鲁迅、茅盾以来,人们意识到,古希腊神话成体系,但保存中国神话的文本较迟,而且非常零散。神话学家有个预设:中国原先有系统的神话,只是后来经过历史化以及儒家的改造,只剩下了零星的记录。子弹库帛书写于战国,它是战国的产物,还是先民的神话呢?
子弹库帛书和《山海经》都属于数术类文献。随着官学下移,原本为王官垄断的知识与思想得以扩散、衍变,战国以降数术臻于极盛,这是楚帛书和《山海经》的形成背景。
数术在古代一度被边缘化,在现代学术的版图中也被挤压得厉害。李先生对于还原数术的时代意义,做出了很大贡献。
“西方有一个很有名的古书,就是死海文书,它是关系到基督教、犹太教宗教信仰方面的一个重要文书,如果做一个比较,死海文书的年代要比子弹库帛书晚一百多年。子弹库帛书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意义绝不亚于死海文书在西方的重要性,它关系到中国的知识系统,中国人对宇宙、当时的日常生活各个方面,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文献。”
几经辗转,流失海外79载
子弹库帛书被盗于1942年9月。
抗日战争长沙第三次和第四次会战之间,出现较长的间歇期,趁着防御工事修建之际,长沙发生多起盗墓事件,就在此时,子弹库帛书被从一座楚墓中盗掘出土。
位于长沙的原湖南设计勘察院宿舍,新中国成立前,是长沙子弹库所在地。1942年9月,帛书就是在这一带的一座战国楚墓中被四名“土夫子”(盗墓贼)盗掘出土。虽然他们阅历丰富,但仍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乃至于若干年后仍对当年的案发现场历历在目:“缯书一端搭在三脚木寓龙尾部,一端搭在竹笥的盖上。”(1974年《长沙子弹库战国木椁墓》附录)所谓的“缯书”,就是著名的子弹库帛书。
长期研究后,李零指出,子弹库帛书是盛放在竹笈内随葬入土的。
帛书出土后,盗墓者并没有意识到它的价值,而是将其当作废品送给了一位古董商,文物收藏家、研究家蔡季襄得知消息后当即斥资买了下来。
蔡季襄刚拿到帛书时,将污秽用毛笔轻轻刷洗干净,将帛书展开,并对其进行临摹和研究,第一卷也被装裱起来。
当时,日本侵略军已经打到长沙,在逃难过程中,他始终带着一只铁桶,而里面装的正是子弹库帛书。一天,日本兵追赶了过来,要非礼他的妻子和女儿,结果,他的妻子和大女儿不堪凌辱跳水自尽。悲痛中的蔡季襄逃到湘西后,怀着一腔悲愤写下了《晚周缯书考证》,以纪念自己的妻女。1944年,该书出版,第一次向世人披露了子弹库帛书的资料与他的研究。
美国海军陆战队中尉柯强曾在长沙最有名的由耶鲁大学开办的中学雅礼中学当过教师,此人被一个情报机关(今天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前身)从上海派回长沙。柯强一面做着情报工作,一面从事文物搜集,他对楚国的文物特别感兴趣,他正是在那时候开始觊觎子弹库帛书。
抗战胜利后,蔡季襄和柯强不约而同到了上海。蔡季襄到达上海后,下榻于吴宫大酒店,想用红外线摄影的方式将子弹库帛书拍成照片。住在戤司康公寓(今淮海中路1202-1218号)的柯强闻讯而来,说自己有照相机,他借回住所拍照。不料,过了几天,柯强说由于照相机少了一个零件,已经让人把帛书带去台湾拍摄。蔡季襄不放心,一直催还,但柯强已杳无音讯。后来,一位美国空军情报人员找到蔡季襄,给了他1000美元,诈说是作为押金。其实,他在1946年7月受柯强委托,已将帛书偷偷地从上海带去了美国。
由于当时美国各界对帛书的价值认识不足,柯强未能将帛书卖出。此后,帛书第一卷被借存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而二、三卷曾借存在哈佛大学福格博物馆。1964年帛书第一卷借存到期,柯强将其售出,1966年被赛克勒医生购得。
赛克勒是位对中国深怀友谊的美国著名医药学家、慈善事业家和艺术品收藏家,上世纪三十年代,他曾募捐支持白求恩大夫在中国救治抗日将士的工作,1986年,他在北京大学捐建的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破土奠基,他曾说在博物馆落成之际,要给大家一个惊喜,将子弹库帛书送还中国。可是,等到博物馆1993年5月落成的时候,赛克勒已经去世六年了。事实上,之前还有一次机会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赛克勒本来要去见郭沫若,商谈中美联合创办医学杂志,他准备在见郭沫若时,当面将帛书归还,可郭沫若正值生病,本来约好视病情再定见面时间,但郭沫若却在1978年6月病逝了。
“我们原来都不知道这个二、三卷在哪里,其实是被柯强放在鞋盒子里面,他一直存在华盛顿特区,就像我们现在银行存东西。1992年,他把帛书二、三卷捐给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但是这个捐献是‘匿名捐献’,无论是研究也好,展出也好,都不要说这是柯强收藏的,他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名字。” 分开借存、分别处置,给我国追索帛书徒增难度。1987年赛克勒医生去世后,帛书第一卷最终归赛克勒基金会持有。柯强所谓匿名“捐赠”的帛书第二、三卷,为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也就是现在的美国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持有。
而就在1973年,出土子弹库帛书的楚墓考古发掘重启,又出土了极为珍贵的“人物御龙帛画”,这幅帛画是目前仅有的两幅战国帛画之一。
流失海外后,只有古文字学家商承祚后人捐赠的一枚帛书残片留在国内,于1997年入藏湖南博物院,同“人物御龙帛画”一起安放在库房。
本次回归的子弹库帛书第二卷第三卷,在北京时间5月18日凌晨乘机抵达北京,7月将在国家博物馆首次面向公众展出。
据央视新闻 中华读书报 新民晚报等综合
校对 王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