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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眼纪实 | “蟹硕士”朱健明:把阳澄湖蟹塘玩成黑科技实验室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11-06 18:41:00

在苏州相城区阳澄湖镇国家现代农业产业园的核心区,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朱健明就出现在蟹塘边。他俯身查看水草的长势,观察水色的变化,拉来玉米和饲料投喂蟹苗与成蟹……朱健明要忙到上午十一点才会吃个早午饭,在这个螃蟹成熟季,最忙的一天他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这位1992年出生的苏州大学研究生,是阳澄湖畔少有的“高学历蟹农”。从实验室的精密仪器到蟹塘的泥土芬芳,这八年来,朱健明致力于带领蟹农打破传统养蟹模式,走上科技养蟹的新路。前两年,他获评“江苏省乡村振兴青年先锋”。

从拾蟹到养蟹

每天傍晚六七点,朱健明都要去蟹塘绕一圈,拾蟹。成熟季的螃蟹,喜欢在夜晚上岸。“这是生殖洄游的本性。大闸蟹喜暗避光,是想洄游到长江里去。”朱健明解释说。

十六年前他在蟹塘拾起第一只螃蟹的时候,并不懂这些。

朱健明养蟹的故事,始于数百里外的“中国河蟹养殖第一县”——江苏兴化。里下河地区水网密布,是天然的蟹稻之乡。朱健明从小就在这片水乡泽国中长大。他告诉记者,蟹塘离他家步行仅需十分钟。高二、高三时期,那里是他释放压力的“秘密基地”。“放学后,我就会到这里帮亲戚拾蟹,这是一个很解压的过程。”那时,他只觉螃蟹“吃起来好吃,抓起来好玩”,对它的生物学知识一无所知。

但就是这段充满野趣的经历,让他生出了养蟹的念头。2010年,出于对当时频发的食品安全事件的关注,朱健明没有选择水产专业,而是考入苏州大学攻读食品安全。大四做毕业论文时,他遇见了导师蔡春芳教授。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

“当时,香港在出口的大闸蟹里发现了可以致癌的二恶英残留事件。大家开始关注螃蟹的安全养殖问题。”恰好,导师蔡春芳的研究方向偏向水产,专注于大闸蟹品质研究。朱健明便顺势加入这个团队,研究如何通过科学养殖,提升大闸蟹的口感和安全性。

这是朱健明第一次养蟹。他将1500只螃蟹分养在50个大桶中,每一个蟹桶都用不同饲料投喂。半年后,再检测螃蟹肌肉和肝脏中的风味氨基酸、核苷酸等指标,“像谷氨酸、天冬氨酸对应的是鲜味,甘氨酸对应的是甜味。检测这些指标含量,基本就能分析出何种喂养方式能带来更鲜美、更安全的螃蟹。”朱健明说。

这次科研经历,加深了朱健明对螃蟹养殖的兴趣。本科毕业后,他直接跟随蔡春芳读研,专业转向水生生物学,课题是“研究菜粕和棉粕中的抗营养因子对大闸蟹的影响”。这个需要三年完成的课题,让他彻底变成了养蟹人,“那几年,半年在学校,半年在蟹塘”。

2016年下半年,毕业前夕,朱健明跟随导师走访苏南苏北的蟹塘,做了大量调查。这次调研让他看到,传统的螃蟹养殖模式依然占据主流,其中有不赚钱的艰辛,也有将养殖做到极致的典范。“最成功的一例,有一位蟹农田园式养殖,年收入5000万元以上。他的养殖技术和理念都比较超前。”这种将传统农业与现代科技和管理深度融合的成功案例,让他意识到,养蟹,不是面朝泥土背朝天的重复劳作,而是一项充满智慧与创新的事业。也就是在那时,他萌生了一个念头:改造传统螃蟹养殖模式,走科技创新养殖之路。

从实验室到蟹塘

在阳澄湖地区,蟹农年龄普遍偏大,50岁以上是主力军,30岁、40岁的已属罕见,像朱健明这样科班出身的研究生,几乎是凤毛麟角。更多的同龄人,因熟悉网络,从事的多是螃蟹销售工作。

朱健明不想走这条路。2016年下半年,硕士还没有毕业,他便从导师的试验基地里承包了20亩蟹塘,创办了苏州伊乐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他的初衷很明确:做自己的品牌,研究并实践能改变传统模式的精品化养殖。

他雄心勃勃地进行池塘改造、养殖模式开发。然而,理想丰满,现实却骨感。说起自己的第一年养蟹经历,朱健明自己都笑了,连说“不怎么样”,现在的他回头看自己当年的经历,给出了一个评价:“实验室养殖和现场养殖完全不一样,自己的养殖技术还是比较稚嫩。”他坦言,尽管拥有扎实的理论知识,但缺乏一线实践的淬炼,使得许多设想都“水土不服”。而蟹塘的真实环境,也远非实验室的可控环境所能比拟。

挫折延续到了第二年,“还是亏损”。最大的挑战,来自蟹塘的“核心”——水草。水草对于螃蟹,如同森林之于走兽,是栖息、脱壳、躲避、遮荫和净化水质的根本。“螃蟹是靠水草生长的,没有水草,螃蟹的规格和产量,还有水质都会变差。”这一年,朱健明遭遇了水草在六月份突然大面积腐烂死亡的难题,水质恶化,螃蟹生长受阻。

实验室里没有水草养殖这一课,课本也没有现成答案,当地传统蟹农的处理方式是频繁换水或降低水位,但朱健明看到,“这种处理方法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没有盲从,而是通过细致观察,外出取经,悟出了问题的关键:水草种植不是一劳永逸,而需动态精细的管理,“它长得越好,你越要去注意它……因为它也像其他植物一样有生长周期,有盛必有衰,所以要常割常新,越长越旺。”

而紧接着,青苔暴发、螃蟹肠炎、“水鳖子病”(肝坏死)、“抖抖病”……那几年,朱健明与各种问题不期而遇。每一次遇见,他都力求给出一个安全可靠的科学解决方案。面对青苔,科班出身的他拒绝使用化学药物扑杀,坚持人工捞除并结合使用褐色的水草肥料进行生态防控,“褐色可以遮光,阻止青苔生长”;面对蟹病,他运用专业知识,通过解剖诊断,使用大蒜素等相对安全的方法进行治疗;2020年,“水鳖子病”困扰整个江苏螃蟹产区,患这种病的螃蟹,几乎成了空壳。因为平时就注重安全养殖,朱健明的蟹塘并没有发现这种病,但蟹农的求救,让他和导师全力以赴,通过大量的调研分析,查出真凶,那是清塘化学药物残留所致,他向蟹农推广最原始但也最安全有效的石灰清塘法。

第三年,朱健明把养殖面积扩大到了60亩(后稳定在46亩),虽然盈利微薄,但终于实现了盈亏平衡。理论与实践也在这三年间的不断碰撞中悄然融合。他也从一位养蟹新手,成长为远近闻名的科技能手。

丘陵池底与人工生态穴的创新

在反复的试错与学习中,朱健明开始将他的专业知识与一线实践融合,迸发出创新的火花。他敏锐地发现了传统蟹塘结构的弊端:苏南常见的平底塘,水草管理难度大;苏北流行的环沟塘,初期有效养殖面积小,螃蟹密度过高,影响存活率。

朱健明分析利弊,创造性地提出了“基于丘陵型池底及人工生态穴的大闸蟹生态养殖模式”。他将蟹塘底部改造为起伏的“丘陵状”,有深水区,有浅水区。“浅水区可以种草的时间不同,对水草的管理就可以根据时间来。”这不仅使得水草种植和管理更具弹性,更重要的是,极大地增加了螃蟹的活动空间,降低了单位面积密度,伤亡率随之减少。

同时,他引入了“人工生态穴”的概念。传统的养殖依赖水草,而用人工巢穴模拟水草,为螃蟹提供的躲避功能,给大闸蟹提供了一个安全舒适的“家”,尤其在其脆弱脱壳期,显得至关重要,这让养殖管理变得更可控、更轻松。

此外,朱健明还在阳澄湖地区率先推行全程投喂膨化颗粒饲料。相比于传统投喂冰鲜鱼、玉米等,全程饲料投喂营养更均衡,能减少因饵料腐败导致的水质污染和病害发生,同时也降低了劳动强度和养殖成本。

科技赋能不止于此。朱健明还购置了投料机、水质检测仪,搭建了智慧水产数据中心和物联网监控系统。如今,他可以通过手机,实时监控蟹塘周边的环境、水质变化,特别是水中的溶氧量,并能远程自动控制增氧机的开关。“数据的积累有利于河蟹养殖的科学化、规范化。”他说,“作为养蟹新势力,就必须借助科技求发展。”

经过三年的技术沉淀,“阳澄伊乐”螃蟹养殖模式日趋成熟。据测算,该模式亩均成本约6000元,亩均产量可达250斤以上,比传统模式提升了20%以上。他申请了2项自主专利,获得了8项软件著作权。他所养的螃蟹,因其优良的品质,销往新疆、内蒙古、广东等地,赢得了稳定的客户群,销售额逐年稳步增长。

让科学养殖的红利惠及乡邻

作为一名水产人,朱健明认为应以绿色低碳发展为导向,积极推广生态健康养殖模式;作为一名职业蟹农,他希望能带动周边的乡亲共同致富。

这个安静的年轻人,开始主动走向更多的塘口,积极配合农业局、水产站组织的各类培训,也常常受邀或主动去帮助遇到困难的蟹农。

今年9月,一位龚姓蟹农焦急地找到他,说他塘里的螃蟹出现大面积死亡。朱健明赶到现场,仔细查看后,发现问题核心在于水草管理不善。“他的水草已经有一点点腐烂的迹象”,这引发了水质和底部环境的恶化。他开出了“药方”:立即割掉部分腐烂水草,使用微生物制剂进行“生物改底”,优化底层菌群,同时停喂容易污染水质的冰鲜鱼等饵料,改用干净的颗粒饲料。

三天后,螃蟹的死亡量大幅降低;一周后,几乎再无死亡。这次成功“出诊”,让周边的老蟹农们对这位“蟹硕士”佩服有加。

然而,推广新技术并非一帆风顺。“传统蟹农很少对微生物制剂感兴趣,他们更习惯使用化学药物。”朱健明理解这种养殖习惯,但他还是耐心普及:“化学药剂不能够持续”,而温和的微生物调理,才是长久健康养殖之道。渐渐地,开始有蟹农接受他的建议,尝试使用生态方法调控水质。他们常常围着他,问他用了什么产品,甚至想直接从他这里购买。

朱健明毫无保留地分享自己的经验和知识。今年年底,当地水产站还邀请他开设一场培训会,向蟹农们系统讲解螃蟹养殖各个环节的关键技术。

对于未来,朱健明思路清晰:不盲目扩大规模,坚持以“稳”为主,品质至上。同时谨慎开发电商渠道,但绝不参与低价竞争,“要是以网上的价格让我们来发货,成本都不够。”他坚信,精品之路才是长久之道。他仍会坚持每年外出调研学习、参加各种学术会议,“只有学习才可以保证自己一直走在科技前沿”。

销售旺季,从9月20日左右开始,朱健明几乎每天都要忙碌到凌晨一两点,最忙的时候,一天只能睡三个小时。捞上来的螃蟹要先在暂养池中“换水、吐沙”,第二天上午再进行捆扎、送货,这种高强度的工作要持续到12月螃蟹售罄。

但他已经习惯这种生活模式。“这需要耐得住寂寞。真的,耐不住寂寞很难做,大部分时间你是一个人。”曾经的爱好,比如打球,现在一个月也难约上一两次。但他对目前的生活状态非常满足。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扎根大地的沉稳与坚定。

实习生 雍茜如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


校对 陶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