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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片 | 你从沂蒙来

来源: 紫牛新闻

2023-10-31 16:47:39

那还是在2009年,那一年,父亲整90岁了。

秋天,他领着我们全家三代十余口人出门,回到山东沂南县葛沟的老家。

第二天一早,我们陪着他在故乡的田野里慢慢行走,观赏家乡的变化。这时,不远处的地里,一位干活的老大爷丢下手里农具,快步奔过来,一把攥住父亲的双手,激动地说:大哥,你还认识我吗?你还记得那一年,你赤着脚,肩上扛一杆大枪,高声对我们喊——乡亲们,跟我打鬼子去吧……

风起来了,牵动父亲的衣衫。我们喊他,却没有回应。我回头望去,父亲原地伫立,陷入沉思中。

解放战争时期的王殿玉


父亲名叫王殿玉,1919年生人。因为家里是雇农,太穷,我奶奶又去世的早,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准确生日。于是,老爸就把九九重阳节作为了自己的生日。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到年底,山东基本沦陷。临沂城里进驻了鬼子兵,我们老家葛沟也安上了据点。

与此同时,山东各地军阀势力、地主豪绅、土匪兵痞乘机拉起队伍,抢占地盘,出现了司令多如牛毛的局面。一时间,山东的地面上各方力量犬牙交错,十分复杂混乱。

在山东沦陷前,中共山东省委先后在各地发动了武装起义,建立了抗日武装力量。在我们老家的鲁中地区,就有党领导的徂徕山起义,建立的抗日队伍叫四支队,也是后来父亲所在部队——26军的前身。

1940年上半年,区里到村里发展党员。父亲同村的叔伯哥哥王景文当时已经是党员,受组织派遣,回村来开展工作,首先发展了他。

加入党组织后,县里送父亲去上级机关受训。回来后,就在汤头(14区)区委任青年干事。

1941年秋,日军集中5万余兵力,开始对山东沂蒙抗日根据地,也就是父亲所在的鲁中抗日根据地实施铁壁合围式的大扫荡。一时间,血雨腥风,扑面而来,形势日趋严峻!

由于日伪军的步步紧逼,本地没法坚持,父亲就随了区委和区中队撤往滨海区的沭河东(今天的莒县)一带。一个村子里就聚集了汤头区机关、区中队,还有随同行动的南沂蒙县下属机关,大约200来人。为了防止泄密,一进村,区委立即安排了岗哨,只准进不准出,封锁了消息。

当时是阴历九十月份,天已经冷了。父亲没有棉衣,就穿着单衣在村口晒太阳。谁知,正好遇上闯关东回来的表哥与外甥。他俩归乡途中看到到处是鬼子,便不敢走大路,抄小路绕道走,正好来到父亲宿营的这个村。见面认上后,父亲就叫他们喝喝水,休息一会儿,自己赶紧去报告区委李书记。

此前,因为撤离的人多、目标大,区委要求地方干部回原地坚持工作。父亲因为不认识路,一下子回不去。这会儿,一看有亲戚来了,李书记就让父亲和表哥、外甥一起回去。

父亲他们离开村子,往家的方向去。走到沭河边,碰上二支队。对方先以为他们三人是特务,跟着又以为是开小差的,就给扣了下来。父亲说明了情况,让他们联系汤头区委。李书记闻讯匆匆赶来给做了证明,惦着区委安危的李书记与父亲简单说了几句,就急忙忙地告别了往回赶。父亲看着他渐走渐远的背影,想到自己离开了区委和区中队,心里一阵难受——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是自己最后见到李书记,是与老领导和战友们的永别!

尽管区委进村后就封锁了消息,但宿营的村子前两天刚住过二支队的一个营,有汉奸给鬼子告了密。就在父亲走后的当晚,鬼子用重兵包围了村子。第二天天还没亮,枪就响了,敌我双方打在一起。由于敌众我寡,我们的同志大部分牺牲,一部分被俘做了劳工。那么多的同志和战友啊!解放后一个也没联系上,父亲说,估计也是不在了。

回来后,由于组织没恢复,党员们都失去了联系,一时无法开展工作,大哥就把父亲送到福利庄姑妈家藏起来。后来,看看形势日益恶化,附近的河阳镇又住上了鬼子,他就转去了日照姐姐家。

鬼子扫荡结束后,葛沟区委过来活动,到了我们家旁边的福利庄。家里人就把信息传到了日照。父亲听到消息后,一天跑了180里路,急火火地赶了回来,到家是晚上9点多。区委来人里有一个叫李珍的,原先就认识。于是,又随他们去了葛沟区。不久,就被县里调去了县邮局。后来,父亲又被调回葛沟区委,负责锄奸。白天,敌人四下里乱窜,他们就隐蔽起来。到了晚上,是我们的天下,父亲就带着人一个村一个村地去做工作,发动群众。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有个村叫寇家疃,村里有个地主当了汉奸,老百姓很痛恨他。有一天晚上,父亲领了几个人摸进村,冲进他家,把他拖到村外野地里,一枪就干掉了!

1943年,葛沟解放了,鬼子也跑了。部队急着扩大,父亲就去了沂南县大队,在二连二排二班当班长。

打汤头长旺据点时,进攻炮楼时部队受阻了——咱们没有炮,手榴弹又扔不上去,一时僵持住了。大队长就把原本安排打援的父亲喊了过去(因为他军事技术好,手榴弹扔得又远又准),让他去炸炮楼。父亲带上手榴弹,悄悄运动到炮楼下面,第一颗未扔进炮楼枪眼里去,敌人发现了,拼命往下摔手榴弹,有一颗正扔到他的两腿之间,幸好没响。过了一会儿,见敌人没动静了,父亲便观察好角度,一口气连扔出几个手榴弹,全钻进炮楼里炸响。就这样,炮楼拿下来了!

后来,县大队又送父亲去山东军区受训半年,还没结束,就赶上地方升主力,他又到了鲁中军区3师9团2营5连,任机枪班班长。

抗战胜利前夕,开始大反攻。1945年8月28日,已经是排长的父亲在打周村时挂了彩,就离开老部队,到鲁中军区医院养伤。

伤未养好,3师就接到命令去东北。临走之前,营长、教导员去医院看他。父亲要求跟部队走,哪怕是抬着也行。结果因为伤势未愈,确实不能远行,最终还是与老战友分开了。父亲说:到了东北,3师编为东野3纵7师,也就是后来的40军118师,是打响了抗美援朝第一枪的英雄部队!在东北,仗打得很残酷。光是一个四平,保卫战、攻坚战,打进打出,他们那个营就伤亡不少。

每每说到这儿,父亲总是一声长叹:解放后,全营能联系上的老人也就四五个了。

老兵王殿玉佩戴上“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


伤好后,父亲就留在了鲁中军区卫生部。1947年,部队改编为华野第8纵队,父亲仍在纵队卫生部。

父亲说,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老家村里的青年人出来了八个。除了一个是长辈,余下的都是父亲的同辈。在战场上牺牲了两个,其余的虽然都活到了解放后,一个个也都是伤痕累累。父亲是四次挂花,胸口、脚上都留下一处处伤疤……

2009年回家后的第三天,父亲就领着我们去了孟良崮。他说:1947年打完仗以后,因为敌人合围上来,部队打扫完战场就很快撤离,随后就是外线出击,去了河南。再后来,仗越打越大,人越走越远,再没能重返旧战场。

那天,他在山上看过张灵甫殒命的石洞后,特意到了山下的烈士陵园。他慢慢走过一排排的墓碑,脚步很轻,看得很细——这里面不仅有他们8纵的,也有兄弟部队的烈士。墓碑上的文字表明,牺牲的时候,他们都是十八九、二十来岁啊!一转眼,60多年过去了,父亲这个战争幸存者也已经老了!

正是午后。

炙热似火的秋阳穿越了纵横的树枝、密密的绿叶,尽情地铺洒在寂静的墓园里,铺洒在每一座墓碑与坟茔上,将绿树芳草掩映的陵园区映照得分外明亮。

要离开了,面对那一排排墓碑,面对着长眠地下的战友,父亲停住脚步,颤抖着声音说:我今年90了,也老了,走不动了,往后想来看你们也不容易了。老战友啊,今天我给你们敬个礼,就算是告别吧——

90岁的老兵王殿玉向长眠地下、永远年轻的战友再敬一个军礼


从沂蒙走出的父亲整整衣装,立正站好,90岁老兵端端正正地给永远年轻的战友们敬了一个军礼。

口述人:王国强

整理者:刘维荣


校对 王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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