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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 | 唐绪军:我的高考 我的大学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05-19 14:09:00

我的高考在1977年,与现在的高考不同,那是个冬季。算来已经是47年前的事了,但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初冬春意盎然。

那一年,因为是中断10年后的首次高考,报考者众多,各省普遍采取了初、复试制度。初试由各市组织,复试由省里统一安排。我所在的无锡市,把初试定在11月27日。那时,我是无锡市郊区军嶂公社西林大队的一名“知青”。得知消息后,我去公社交了5毛钱报名费,拿到了准考证。准考证上注明的考试地点是市十九中224教室。

初试考完,自我感觉相当不好。数学不说了,下乡两年多基本没有做过数学题,临时抱佛脚是不会有多大成效的;作文也没考好,深感遗憾。我现在还能回忆起考试当时那场景:该写作文时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快耗尽了,心里急得发慌,手上的笔却干涩凝滞。在最后剩余的大概20分钟内,我不管不顾地信马由缰一通狂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都写了些啥,反正写完后就到交卷的时候了。感觉不好归不好,我并不沮丧,因为那时已经知道了第二年还会有高考,大约在夏季。自己给自己打气:无非是再考一次呗。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天可怜见,我居然通过了初试!复试通知是12月16日送到我们知青点的。当时,我正在城里一家电视机厂的金属材料仓库当农民工,为生产队出力流汗挣劳务费。赶回知青点拿到复试通知的那一刻,我真有点起死回生的感觉。

复试通知上说,省统一考试定于12月23日至25日进行。也就是说,从接到通知到参加省考只有一周的准备时间。时隔四十多年后我翻捡出了当年备考的资料,发现了自己写下的两张小纸条。一张小纸条记载了这几天的复习计划:“17日,作文,语文基础;18日,历史,作文;19日,地理,政治;20日,数学,作文;21日,数学,政治;22日,总复习。”另一张小纸条上写了12个字:“稳中求稳,力争录取,确保体检”。可见,当时自己是非常在意这次复试的,并且把主要精力放在了锤炼作文上,以避免重蹈初试之覆辙。

那一年的高考是先填报志愿后考试的。我填报的志愿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笑。三个志愿依次是:第一志愿复旦大学新闻系,第二志愿南京大学中文系,第三志愿复旦大学国际关系系!并且在“是否服从专业调剂”那一栏里填了“不”。真够牛的!那时,既没有老师指导,也没有家长点拨,完全凭着个人兴趣由着性子来,自己喜欢什么就报什么,也不知道填报志愿还得排个阶梯、分个档次。其实,要说初衷,当年我最想报考的是中央五七艺术大学电影学校,也就是现在的北京电影学院,理想是当个电影导演或者编剧、摄影什么的。我曾写信去询问该校的招生情况,得到的回复是“我校今年决定不招收新学员”。多年以后,我把这封回信出示给我的朋友、北京电影学院主持工作的副院长胡智锋教授看,他大感惊讶,说:“没想到您与学校还有这份渊源!您要是来,那没准儿就没有张艺谋陈凯歌啦!”此是戏言。

与初试不同,复试后我的自我感觉相当好,尤其是接到了体检通知,更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体检通知是1978年1月15日收到的,通知上说:“你被录取为高校文科的预选对象,参加体检。”自己制定的最低目标算是达到了。但是,体检过后却陷入了漫长的等待。那些天,经常听说谁谁谁考取了哪个学校,谁谁谁接到了录取通知,而属于我的录取通知却迟迟不见踪影,心里五味杂陈。

发放录取通知的高潮过去后,我就不得不面对现实,承认此次高考自己失败了。可是,恰在此时,无锡师范学校给我寄来了一份录取通知。那是个培养小学老师的中等师范专科学校,连大专都算不上。我那时心高气傲,填报的三个志愿都是国内顶级的高校和专业,怎么能看上这种学校呢?不去!肯定不去!可父母亲不这么看,他们动员我接受这个结果。他们说,不管怎么样,凭着这份通知你马上就可以离开农村回城了,你能保证下次高考就一定能考上?我至今还记得那个晚上,父亲和母亲联合起来做我的思想工作,苦口婆心,掰开了揉碎了说,直到深夜。可我就是不愿意,死扛着。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扛对了。没过多久,传来消息说,七七级要扩招了,我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果不其然,也就几天工夫,南京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就抵达了知青点,我被中文系新闻专业录取了。拿到通知时的那个高兴劲就甭提了。现在想来,幸亏我没去无锡师范学校报到,要是去了,我的人生肯定将会是另外一番模样。

据后来官方公布的统计数字,1977年总共有570多万人参加了高考,录取了27.3万人,其中包括扩招的6.4万人,录取比率为4.8%。我就是那扩招的6.4万人中间的一个,是那4.8%的幸运者。

到南师报到是1978年4月8日,春暖花开的时节,由此,南师就成了我的母校。我在这座号称亚洲最美的校园里度过了青春岁月最难忘的四年,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比如,我的网名“唐太重”,甚至我女儿的小名“甜甜”,就酝酿于这座美丽的校园。我出生于无锡,但祖籍山东,身高一米八,标准的山东大汉。有天,课间跟三班同学王星旅、羊大全在中大楼门前闲聊,聊到体重,王星旅问我:“唐绪军,你体重多少?”我答:“180斤。”羊大全突然来了句:“整个一个‘唐太重’呀!”我们仨顿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事后我觉得“唐太重”这个称谓甚好,既形象又有趣,还符合我的特点,于是后来就把它用作我的网名,一直沿用至今,以致于在有些场合“唐太重”的名声远大于“唐绪军”。而“甜甜”这个名字,则来源于南师图书馆的期刊室。有天我去借期刊,递上借条后就边翻看架子上的新刊边等待。未几,听到叫声:“甜同学,甜同学,过来取刊。”我以为是叫别的同学,未予理睬。没想到,那老师提高了音量又叫:“唐绪军同学,来取刊。”我立马颠颠地跑了过去。到柜台前,那位女老师嗔怪地问:“叫你,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一脸无辜地说:“这不立即就来了嘛。”她又问:“我叫甜同学,你怎么不答理我?”我更懵了,我说:“我姓唐,不姓田。”她说:“糖不是甜的吗?”她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咯咯咯地笑着。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老师跟我开了个小玩笑,也就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当时我就想,以后我要是有了个闺女,一定让她叫“甜甜”。

随园四年,趣事很多,但比趣事更重要的是,我在这里打下了自己人生的底色。七七级大学生正赶上思想解放的大潮,加之沉寂多年后重上讲台的老师们个个激情昂扬倾囊传授,我们得以看到一个更大更新的世界,得以在知识的海洋里恣意畅游,在思想的天空中自由翱翔。许多习以为常的成见被无情颠覆,大量闻所未闻的新知被源源吸收,从而形成了我们新的世界观,铸就了我们新的价值观,也涵养了我们新的人生观。对于像我这样的七七级中的小字辈,老师们的传道授业解惑固然重要,但“老杆子”同学们的榜样激励和智慧点拨,也是我们不可多得的成长阶梯和攀登扶手。

七七级同学的年龄差距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特的历史现象。入学时,年长的已经三十多岁了,年幼的也就十七八,以属相论相差一轮还多。就拿我们同屋8个人来说,30岁属鼠的6人,20岁属狗的1人,19岁属猪的1人。我就是那个属猪的。尽管入学前我当“知青”也有两年多了,但与几位老三届的同学相比,无论是在学识方面,还是在阅历方面,我都相形见绌,稚嫩得很。记得报到那天,当我拖着行李进入寝室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桌上摊开的一本巨型辞典。说它巨型,是因为以前只在图书馆里见到过,未曾见到哪个个人自己拥有过。一打听,原来这本《俄汉大辞典》属于一位叫许海燕的人。心里不禁对之先有了几分敬意。及至相见,才知道,这位名字有点阴柔的同屋,竟然是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半大老头”。傍晚,来一人把“半大老头”叫出,两人在窗外叽里哇啦说得热乎,可我却一句也没听懂。当时,心头不由一惊:乖乖,这“半大老头”外语那么好?平常说话都用外语?不禁肃然起敬。想想自己的那点英语水平,简直无地自容。后来才知道,那天他俩说的并不是什么外语,而是地道的南通家乡话。可见,我当时的见识是多么浅薄。

不过,许海燕翻译俄文著作那可是实打实的。四年里,除了上课以外,他都趴在桌子前翻呀,写呀,那执著,不由得你不佩服。熟了以后,我才了解到,在那动乱的年代里这位海燕同学(我们同屋都尊称他为“老海燕”)当了“逍遥派”,他躲在家里学俄语、学英语,还看各种中外文学、历史和哲学的书,立志要当一名翻译家。入学前他已经翻译了好几本俄语书,只是都还没能出版,以手稿的形式存着。我们聊起过学外语的事。老海燕说:“学外语没那么容易,听说读写没有十年的功夫别想成事。”十年?那时在我看来是多么的遥远。可现在,算是过来人了,回过头去想想,老海燕说的一点都不夸张。毕业后,老海燕留校当了老师,他那些积存的手稿陆续出版成书,他自己也成为国内著名的外国文学教授。此是后话。老海燕有个好习惯,他翻译的手稿都是把散页的稿纸装订起来用的,有的还加有封面,一叠一叠地摞起来就像一函函线装书一样,规规整整。我觉得这个办法很好,就有样学样,也把自己的稿纸装订起来,直到我写硕士论文都是这样做的。后来,电脑取代了纸笔,我才放弃了这种做法。

稿纸装订起来不难,难的是往里面写什么东西。为了缩小与这些“老杆子”同学们的差距,我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早上早早起床去小树林里读英语,晚饭后赶紧去教室占座位读书做作业。但是,教室晚上是要锁门的,寝室也要按时熄灯,怎么办?幸运的是,“老杆子”薛和向我伸出了援手。薛和当过三班班长,后来又担任了中文系学生会主席。系学生会在中大楼厕所旁边的楼梯间有个办公室,白天人来人往有公务,晚上就闲着了。薛和看我这个“小杆子”夜猫子一个,就把办公室的钥匙给了我,教室锁门后我就独享了那个空间,我把它称作“我的知识港湾”。在那里,我熬过许多个夜晚,做了无数张英语小卡片,读了无数本中外名著,也写下了数叠读书笔记和各种习作。那时候,我们的学习状况用废寝忘食、夜以继日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也就是在那个私密的知识港湾里,不知道从哪本书上我读到了八个字:“只问耕耘,莫问收获。”细细琢磨,觉得这八个字讲得很有道理,就把它抄写在我常用的一本英语词典的扉页上,底下打了个破折号,破折号后面署上了说这句话的人名:曾文正公。这一招也是学的老海燕。老海燕那本《俄汉大辞典》的扉页上,就用俄语写着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一句话:有生命的时候,就有幸福。有一天,姚大鋆同学看到了我抄写的那八个字,问我:“你知道曾文正公是谁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曾文正公就是曾国藩哎!”姚大鋆也是我的同屋,常熟人氏,跟清末帝师翁同龢是同乡,大我11岁,入学前当过多年中学老师,教过英语,教过语文,中英文学养都很深厚,还写得一手好字。也许是沐浴着虞山的儒风雅雨长大,他待人处事从来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见生人必定先鞠躬,接受点帮助一定说谢谢,从未见到过他与谁争执过。他虽然跟我是同学,但在我的心目中更像是我的老师。但凡我有什么问题问他,无论古今中外,他都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常常让我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偶尔也有他不知道的,他一定会说:“这我不清楚哎,要查查了。”过几天,他会找我:“小唐,这件事嘛,是这样的……”我读的第一本英文原版小说就是从他那儿借来的《鲁滨逊飘流记》。

当姚大鋆说曾文正公就是曾国藩时,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在我所受到的教育中,曾国藩可是双手沾满太平天国起义军鲜血的刽子手。我赶紧把“曾文正公”几个字给涂抹掉了。40年后,当我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新闻传播学院院长,代表教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2020年开学典礼暨科教融合学院成立大会上发言时,我给同学们讲了这个故事。我说:“现在说起来好像是个笑话,也暴露了我历史知识的浅薄,但那是一个时代的烙印。好在,现在我们已经不必惧怕读谁的书了。尽管对曾国藩的评价仍然众说纷纭,有赞有弹,但是我觉得他所说的这句话对立志做学问的人来说,是极具启发意义的。‘收获’是‘耕耘’的结果,如果你一心只想着尽早收获,你就有可能不顾农时,不择手段,拔苗助长,你的收获肯定是靠不住的。只有顺时应季,老老实实从头做起、从点滴做起,深耕、播种、除草、施肥……一步一步地去做,尽管费时费力,但最终的收获一定是可以期待的。”

这是我在母校学到的做事之道,也是我一辈子遵循的人生准则。毕业后,我被分配至徐州地区的铜山县报,但在地委组织部转关系时被地委宣传部截留了。在地委宣传部工作两年后,我考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新闻系,毕业后留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所做研究,一干就是35年,直至2022年3月退休。从实习研究员、助理研究员、副研究员到研究员,从研究室副主任、副所长到所长,一步一个脚印走来。我承担的第一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形成的专著《报业经济与报业经营》,获得第四届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优秀奖(2002年),被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研究评价中心遴选为“中文学术图书引文索引”新闻学与传播学97部核心著作之一(2017年)。我接任学术期刊《新闻与传播研究》主编后,对刊物进行了一番洗心革面的改革,从零开始建立起了匿名评审制度,在我任期内该刊连续两届(2015年和2017年)荣列全国“百强报刊”,现已成为国内各大评价体系中新闻传播学科名列前茅的权威期刊。我担任主编的年度蓝皮书《中国新媒体发展报告》连续10年(2013—2022年)荣获中国社会科学院优秀皮书一等奖。此外,我还主持了3种国家级基础性工具书的编撰(《新闻学、传播学名词》、《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新闻学卷、《中华科学技术大辞典》第十一卷人文社会科学分卷);自2014年起,连续10年受聘担任“中国新闻奖”审核委员会主任,为中国新闻事业和新闻传播学的发展作出了一点贡献。

今天,岁至暮年,回望来路,仔细思量,我这一辈子的所作所为大抵都可以追溯到我的高考,我的大学。

唐绪军(本文作者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所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新闻传播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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