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中国人民全面抗战的扛鼎之作《补天裂》——对话著名作家庞瑞垠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07-07 16:39:00
月初,按约定时间,我登门拜访了著名作家庞瑞垠先生。眼前的他,精神矍铄,元气充沛,思维活跃,谈吐自若,真让人难以相信,这已是一位88岁的耄耋老人。如今他依然在关注社会,关注民生,著作不辍,继续在时代浪潮中潜泳,并适时地发出自己的声音。
庞瑞垠是南京资历最老的作家之一,关于他的创作经历,各大网站、软件(包括DeepSeek)都有详细介绍。他生于1939年,27岁进入省作家协会专业创作组,与艾煊、陆文夫、高晓声、方之是同事,37岁主持《雨花》杂志工作,退休后参与创立江苏省报告文学学会并任会长多年。
迄今,他著作出版了31部作品,其中包括13部长篇小说,作品题材广泛,风格独特,具有历史深度和人文关怀。其中,“故都三部曲”“秦淮世家三部曲”为他带来诸多荣誉。《南京百年文学史》主编张光芒推荐南京文学百年来的十本书,“秦淮世家三部曲”赫然在列。这三部曲也被著名评论家丁帆认为是南京文学、秦淮文学的扛鼎之作。
他是第一个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的江苏作家,第一位入围全国短篇小说优秀作品奖和茅盾文学奖的江苏作家,但他低调自持,只愿成为一个纯粹的写作者,“我把我想写、能写、应该写的写出来就行了,从不自我炒作”,他一直坚持与当下的“明星作家”划清界限。
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一直想以笔为刀,为南京抗战刻下不朽群像,他原计划写三部曲,但直写到腰椎积水、双膝积水,身体实在吃不消,最终凝练成一部《补天裂》。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这部书的出版恰逢其时。与着重写南京的苦难与悲惨的文学作品不同,他要着力刻画南京人不甘屈辱,奋起抗争,坚韧不拔,舍身取义的不朽精神和民族气节。以下,是我们深入且别具意义的对话。
记者:先谈谈《补天裂》这个书名吧,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醒目。
庞瑞垠:这部书的书名,我和丁帆沟通,商讨,一同起了很多个,《悲怆年代》《南京悲剧》《至暗星灿》,后来又想过干脆就叫《老门西》《远去的南京影像》《风萧萧》……都感觉不满意,后来我想能不能从古诗词中找找看,就翻到辛弃疾词《贺新郎》中的这句话,正好切合我要表达的主题。
辛弃疾创作这首词是在淳熙十六年(1189年)春的鹅湖之会后。“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展现的是辛弃疾矢志恢复中原的坚定信念。而在抗战时期,国破家亡的时刻,这句诗也完全能表现出南京人,挺身而出奋起反抗日寇的英勇顽强的崇高品格和深沉的家国情怀。
记者:书中写了南京各阶层民众的抗日图景,这和以往的南京抗日文学有很大不同。
庞瑞垠:我写这部书,开始只是想了却一个夙愿,将积累半个多世纪的素材结构成一部长篇小说,叙写南京各个界别、阶层的民间抗日救亡,将这幅宏阔的远去历史重现在读者面前。后来有人提醒2025年是抗战胜利80周年,此作正适逢其时。赓续宏扬民族气节,守牢爱国主义的底线,不仅对人的修为至关重要,也应是文字创作的永恒主题。我要给读者尤其是青少年一代传达的正在于此。
《补天裂》这部书描绘的是南京各阶层各界别的全民抗日救亡图景。书中以舒晨与杜玫这对情侣的分合为主线,串联起数十位有血有肉的人物。彼时的各个党派团体和形形式式的个体,他们追求的目标是同一个:抗日救亡。因而在写作时,我摒弃以意识形态,党派立场划线,力求客观公正,反映历史的真实。书中的人物,像舒晨是共产党人,杜玫是党外人士,杜家豪是爱国资本家,欧阳无垢是大学教授,章曼卿是舞女,小桃红是妓女,锁生是村民,还有拉黄包车的,码头工人,收破烂的,全是底层人物。
像镇关东,乍看,他很粗鲁很讨厌,但最后他义无反顾地去火烧五台山日本神社而殉难,不愧为一位英雄。即便是像释空这样的僧人,他讲过一句话,“我出家,又没出国”,并以实际行动掩护了地下党和游击队的领导,尽显了他强烈的爱国情怀。
他们虽然身份不同,但在爱国这件事上,高度统一。
记者:书中出现了彭雪枫、陆纲等历史真实人物,您在写作时借鉴或者化用了哪些历史真实人物和事件?
庞瑞垠:这部小说素材的来源,基本上是三个方面,一是当事人、见证人的口述;一是历史档案;一是虚构。
女主角杜玫是我的一位亲戚(我叫他舅爷爷)在我青少年时期给我讲的一个人物。南京沦陷后,舅爷爷一直坚守在门西老宅,参与了救亡斗争,给我口述了很多亲身经历的故事,杜玫是其中之一,他说,“殷高巷那一带有个女孩子,进入日本大使馆搞情报”。杜玫是在此基础上演绎出的人物。
舒晨没有确切的人物原型。但是中央大学西迁后,还有一部分学生留了下来,在南京的临时中央大学内做地下工作,我早年为了写长篇小说《危城》《寒星》,采访了五六十位中央大学留下来的地下党员。像《寒星》主人公原型是后来我们省检察院的检察长,又是我们省政法委副书记的秦杰。当年他就是临时中央大学的地下党,在日本人统治下,开展了很多斗争。舒晨这个人物身上,综合了很多当年没有撤走的中央大学的一些地下党事迹,其中也包括秦杰的。
日本大使馆二秘西尾和夫加入了共产国际情报系统,他虽是个虚构人物,但也是有历史原型的,我是将其挪用了过来。
火烧五台山日本神社来自我查找的档案,只有百余字,我在此基础上演绎出“镇关东”这一节故事。
可以讲,南京民间全民抗日救亡,我如果不写,后人很难写出来,因为他们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也没有亲身采访过那个时代的人。
记者:抗战文学是南京文学中很独特的一个品类,相较于以往的南京抗战文学,《补天裂》有哪些独特之处?
庞瑞垠:长期以来,南京抗战文学,大多着墨于南京的磨难、悲伤、痛苦和死亡,很少看到南京人的坚韧不屈,抗争新生。这给人一个印象,好像南京人没有任何反抗,这不是真实的。从我掌握的情况看,从城区到郊区,从学校到市井,抗战时期,南京人一直在自发地或有组织地进行斗争。
这部《补天裂》关注的就是全民抗战,工农商学兵各个阶层各个界别的人们奋起反抗、舍身取义,坚韧不屈,抗争新生。如果说这部书和其他南京抗战文学有何不同,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总的来说,这部书在题材上有所突破,纠正了长期以来人们认知上的误区,展现了南京人奋起抗争的这一面,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貌。
记者:小说自开篇起,就大量呈现南京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风俗画、风情画、风景画,随着情节设置的需要,呈现了多处南京的著名景点、街巷、风土人情以至餐饮名点,有浓烈的“南京味儿”。
庞瑞垠:写出南京味儿,是我的追求。多年前,我写“秦淮世家”三部曲,关注的是南京门东地区,这部小说写的则是我熟悉的门西。
我出生在南京东郊汤山白鹤村,祖父、父亲、叔叔都在南京经过商,城里评事街、下江考棚有我家三代老亲,我姐姐嫁在门西荷花塘,后来迁居磨盘街。我从小数度进城,寄住在这几处地方。这一带一二十条街巷我逛过无数次,对门西熟得不能再熟。在书中,我复活了南京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历史场景和历史语境,而非任意编造,这也增添了作品的“南京味儿”。
门西丝织业是明代以降至民国时代南京的一张亮丽的名片。在人物设置上,我将女主角的身份设置为门西纺织业大亨、民族资本家杜家豪的女儿。为写这部书,我下了很多功夫,到云锦研究所参观,阅读纺织方面的书籍,去门西重访旧地,目的就是一个:重现当年门西历史场景。
门东门西是南京最早的发源地,可以说是南京的根和魂。小说从门西开始,在结尾“人鬼情未了”这一章节,又以舒晨之口道出,他还想回到门西去。首尾呼应,再落回到门西。
另外,在创作时,我有意识地运用大量的南京方言,丰富了南京地域文学的表现力。
记者:这不是您第一次写抗战文学。事实上,您在文坛崛起,受到关注,是因为抗战文学《东平之死》。
庞瑞垠:丘东平是我国无产阶级军事文学第一人,他有一部小说《茅山下》非常有名,我们家离茅山就30多里路,我大学毕业以后搞社教就在茅山下。
之所以写丘东平,是因为我早年去盐城建湖探访丘东平之墓,发现他的墓碑断成两截,人们已不太了解他,甚至连他是哪里人都不清楚了。我当时就感觉很难过,就想写一写他,把他在盐城“鲁艺”前后的这段历史写出来。
《东平之死》是我第一次写抗战文学,发表于《当代》杂志1984年第五期,卷首语把它作为重点作品进行推荐。
关于丘东平之死,是自杀还是被日军所杀,争论了四年之久。后来我再访盐城,采访了当年见证东平自杀的区委书记、区长和农会会长等人,又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当代》,争议渐渐平息。
可以说,《东平之死》成了我人生和创作的一个很重要的转折。
记者:《东平之死》是一个悲情故事,《补天裂》也是,男主角最终牺牲。似乎您很迷恋悲情浪漫主义。
庞瑞垠:悲情浪漫主义在我的作品中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尤其在长篇小说《秦淮世家》三部曲和短篇小说《东平之死》中彰显得更为突出,亦可视为我作品的特色。而《补天裂》依然延续了这种写作风格。作品通篇带有悲剧色彩,但并不让人失望,而是蕴含着一种力量,显现出主人公崇高的人性美。
舒晨、杜玫夫妇二人同在南京开展地下斗争,却是两条战线,按组织原则,不能发生横的关系。后来,时机到了,组织上安排两人见面,但见面前几个小时,舒晨被捕,未能如愿,酿成不可弥补的遗憾。这样的情节设置,是生活逻辑的必然发展,在理智上,我甚至责怪我的无情,但又不得不如此铺陈。
著名学者丁帆评论《补天裂》时写道:人物描写都带有悲怆的悲剧色彩,但即便是悲惨至暗,也有星灿,用人性的力量来照亮血色的暗夜,让坎坷曲折的路径沿着历史发展的必然前行。
也就是说这人生迷茫、悲摧,甚至悲痛欲绝时也能窥见希望。人类历史的经历总是坎坷曲折的,有时还会倒退。但总体而言,前进是主流,希望在人间。
记者:您怎么看待现在的抗日神剧?
庞瑞垠:这些年来,反映地下斗争的影视、小说,动辄是枪战、格斗,这是舶来品,拾欧美同类题材之唾余。中共领导的地下斗争,只有早期“特科”时代(陈赓他们)配有手枪匕首,地下工作者是极少配备武器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去上海采访解放前南京最后一任市委书记陈修良,做地下工作时,她与市委副书记刘丰、工运书记陈慎言、学运书记王明远、警运书记陈良等均不配手枪,只有负责情报的市委委员卢伯明配有手枪。谈及当下的影视、小说所写地下斗争枪战、格斗,陈修良老人愤慨地说:“胡编乱造,严重歪曲我党地下斗争历史,我们从事地下斗争,靠的是职业化和群众化,即有一个职业作掩护,在普通群众中生活与战斗。除非劫狱救人,组织必要的武装人员,但这种事,南京没发生过。”在这前后,我为写“故都三部曲”,先后采访了地下党市委所有领导同志和其他战线50多名地下党员,没有一个参与过枪战或格斗。但这么多年,我国的谍战片和一些小说的“约定俗成”的枪战表现形式,已积重难返,令人遗憾之至。
这次写《补天裂》,曾有朋友建议我改写成谍战小说,但我坚持要写的就是社会小说,这部作品的出版,证明我这样写是成功的。
《补天裂》这部长篇小说的出版,弥补了抗战长篇小说脱离市井生活的空缺,愿《补天裂》能成为林林总总抗日战争题材长篇小说中,一部独特的作品,打开历史的尘封,让它闯进更多读者的视野之中。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