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叙事与文坛八卦之外,顾颉刚:一个有温度的读书人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07-21 13:30:00
提起顾颉刚,都知道他时常被鲁迅拿出来讽刺两句,甚至得了个绰号“红鼻子鸟头先生”;他提出的“禹是一条虫”假说,引起巨大争议,这个典故至今仍广为流传。但在此之外,他还是一个心忧天下的读书人,知行合一的抗战爱国学者。
今年是顾颉刚先生去世45周年。朱洪涛博士历经十余年研究,最新著成《江苏历代文化名人传·顾颉刚》(以下简称《顾颉刚传》),还原了这位苏州史学大家复杂而精彩的人生历程,这部新书“抛开了文学史单面的、偏狭的学术视角,而是从一个‘人’的角度去展现顾颉刚的人生经历”,从而让读者看到一个“可爱的、矛盾的和多情的”顾颉刚。
一
朱洪涛第一次关注顾颉刚,是在华中师范大学读硕士研究生期间。当时学校图书馆藏有一套“中国新文学大系”,他在散文卷中读到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煌煌四万字,几乎占了那册书的一半篇幅”。读完后,朱洪涛觉得顾颉刚不像一个史学家,而更像是一个文学家。
在给顾颉刚写传时,朱洪涛发现,顾颉刚的第一理想就是想当文学家,他的好朋友叶圣陶就是文学家。在朱洪涛看来,顾颉刚的白话文朴茂有力,说理文情感丰沛,感染力非常强。“如果顾先生从事文学创作,成就肯定不低。”朱洪涛说,读顾颉刚日记,常看到他哭,看传统京戏会哭、读《茶花女》之类的小说,也会哭,非常感性,更像是一个文学家。
顾颉刚日记有650万字,基本上每天都写。“顾颉刚非常勤奋,一生写了2500万字。日记和读书笔记占了一半左右,文字量十分惊人。”朱洪涛说,这些都是顾颉刚传记写作的第一手材料。
很多人知道顾颉刚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对“禹是一条虫”的假设,更多的读者知道他,源自他与鲁迅的交恶。为了打破这种刻板印象,朱洪涛在传记中花费大量篇幅钩沉藏在文字里的顾颉刚形象,“那才是真实的顾颉刚。事实上,他是一个非常纯粹的读书人”。
“就拿考北大来说,就能看出他是非常可爱的人。”朱洪涛介绍说,顾颉刚父亲顾子虬曾短暂求学京师大学堂,后因考虑养家糊口的问题中途退学。顾子虬后来告知顾颉刚,“大学堂的书,我是读不成了,我只望你好好用功,将来考得进这学堂,由你去读完了它罢。”所以顾颉刚才去考北大。当时北大在上海寰球中国学会设有考点,顾颉刚很坦率地回忆,考试时,他和一个好朋友坐得不是很远,两个人互相抄了一点,结果双双中榜。
顾颉刚报考的是乙类农科,这源于他对文学的喜爱,他以为学农可以啸傲山林,幻想一种传统文人的归园田居。
但在北大,顾颉刚发现“堂堂大学校,只以中材充教员”,便无心学业,时常去泡戏园子。到1914年上半年,顾颉刚直接休学,这给了他更多的听戏机会。“因为看得认真投入,顾颉刚在传统旧戏里面正儿八经看出了学问的门道。”朱洪涛介绍说,顾颉刚发现,同样的故事情节,在不同剧种里,会有不同的增删。这让它想到历史的书写,由此提出“层累造史说”。他认为,历史在流传的过程中会发生变化,失去原本的面貌,因此需要考证它的流源。“这在当时引起很大的争议,但从今天看,他无疑是正确的”。
1917年,顾颉刚想改换门庭读哲学,于是换了个名字重新参加入学考试,考上了北大哲学门,结识傅斯年、胡适,由此,一生未曾留学的他也被视为欧美派。这也为他与鲁迅的纠葛埋下伏笔。
顾颉刚与鲁迅,一个是史学家,一个是文学家,本不相干。但鲁迅出版《中国小说史略》,顾颉刚听信人言,认为有抄袭的嫌疑。鲁迅撰文反击,给顾颉刚扣了不少莫须有的帽子,两人甚至一度要对簿公堂。此后,鲁迅时常在文中讽刺顾颉刚,直接用顾颉刚的某些生理性特征,起了“鼻公”“红鼻”的绰号,还在历史小说《故事新编·理水》里,塑造了一个鼻子有病的“鸟头先生”来影射顾颉刚。
对于这段历史,朱洪涛并没有避忌。对顾颉刚人生中的是是非非,他基本上都是如实讲述和客观评价。为写这部传记,十余年间,朱洪涛读了顾颉刚所有著述,用扎实的史料将顾颉刚从早期的家庭教育,到三段婚姻始末,再到解放后的种种经历,全部人生经历一一清晰展现。“史学上的顾颉刚只关注他的学术层面,这本书则是一部个人性质的评传,就是要将他还原成一个立体的‘人’。”朱洪涛说。
顾颉刚故居。北上求学前,顾颉刚一直生活在苏州。
二
在为顾颉刚写传记的时候,朱洪涛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当时那么忙,一天最多可以写17封信(这只是一天工作的一部分),还有那么多社会兼职和各种应酬,“我在想,超人是怎么分配自己的精力的”?
的确,顾颉刚虽然醉心学术,但也深入社会现实,有很多社会性职务,比如到别的学校任兼职教授,在北平研究院任研究员,还做了通俗读物编刊社长、《禹贡半月刊》主编等等。据朱洪涛考证,上世纪30年代,顾颉刚有16项社会兼职,他后来自己也说,好大喜功终为怨府,贪多务得哪有闲时。“他如果不是摊子铺得大,学术成就会更高。”朱洪涛认为。
而在这些铺开的摊子中,顾颉刚最注重的是启蒙大众。九一八事变后,顾颉刚办三户书社,用了《史记》里的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表达抗敌决心;他办禹贡学会,研究历史地理学边疆地理学,为了要让老百姓都关注边疆的危机;在西安,他曾面见张学良,动员张学良抗日。
“他是知行合一的人,不光动动笔写文章宣传抗日,还身体力行去做抗日工作。”朱洪涛介绍说,顾颉刚为宣传抗日救亡奔走呼号,将燕大教师抗日会的编辑部扩展为“通俗读物编刊社”,进行通俗文艺宣传。“顾颉刚认为不能专门做史学研究,毕竟学术文章的读者是有限的,还是要做通俗文艺。为此,他专门去找王世杰、孙科等人去筹钱。筹钱就必然要社交,社交必然要应酬。但顾颉刚不喜欢应酬,这对他来说是很难的。但为了筹钱,他又不能不去,结果常常是饭吃下去,钱未必筹来。”朱洪涛在顾颉刚的日记中发现,他时常处于这种纠结、矛盾的状态。
在抗战中,顾颉刚刊印一种仅有三四页纸的抗日宣传小册子,发行量高达5000万册。印好后,他亲自跑销售,去跟老百姓面对面接触,看老百姓究竟想看什么。他还主动迎合大众审美,使用大红大绿的颜色编排小册子。“小册子里面印一些抗战时事,如喜峰口战役等之类抵抗侵略的图片和文字。”他将小册子放在地摊上售卖,一分钱两分钱,等于白送,他想让老百姓多了解时事、关心时事。
这是学术之外的顾颉刚。在朱洪涛看来,顾颉刚一直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去西北考察时,看到一个家庭只有一条裤子可以穿,让他感觉回到史前时代,从而生出“吾曹不出,如天下苍生何”的感慨。“所以,对顾颉刚的理解和认识,在史学家这一身份外,还有一个传统读书人的品质——达则兼济天下。”朱洪涛说。而顾颉刚生前也曾说过:“为政济世是学者的唯一责任。”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