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师原来也有干货。”这是豆瓣网友对许子东的《当代小说中的现代史》的评论。11月30日，许子东在南京先锋书店，聊起了他的10卷本文集，提到网友对他的书的反映时说，“很多人很不幸，是在窦文涛旁边认识我，不知道我会写论文。”顿了顿，他补充说，“我那本书里面的论文都是两三万字，都发表在C刊上。”

大众对许子东的熟知，是源于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他是该节目的常任嘉宾。而其本色当行的却是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他是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

一

许子东的10卷本文集现已出了8卷。分享会一开始，他戏称要先给书打一下广告，以免后面忘记了。在十余分钟的时间里，他讲述了文集每一卷的写作经历与背后故事。回顾文集，更像是回顾他本人的经历。

这十卷本文集中，第一本就是《郁达夫论》。这是许子东的成名作。是他在40年前读硕士时所写，“出版这本书给我带来了很多好处，我28岁就做了副教授，他们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都是对的。”

许子东“看到”郁达夫，是在研究生备考的时候。在那本选集里，他为郁达夫直白地描述性苦闷而倍感惊讶。由此他对郁达夫产生了兴趣。

许子东的文学梦是在下乡时候开始的。1954年出生的他，在读到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后，对文学一发不可收拾。在考取华东师范大学后，他师从著名文艺理论家钱谷融先生。读研期间，在钱谷融的鼓励下，许子东开始了郁达夫研究。研究所一年级，他就在大学学报上发表了一篇相关论文，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鼓励，自此他不再想着如何写小说，而改写评论。

研究生毕业后，许子东关于郁达夫的八篇论文合集出版为《郁达夫新论》，钱谷融先生帮他写的序。之后，许子东自然而然地留校任教。自此踏进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进程。

在十卷本中，许子东的第二本书是《细读张爱玲》。许子东对张爱玲的研究识自1990年9月，他到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攻读博士学位时。在他看来，郁达夫性格率真，张爱玲的文字优美。“最近反复回答提问，张爱玲为什么这么走红？我想说的是，就纯粹文学成就而言，中国现当代文学里边有好几位不在张爱玲之下，比方说沈从文、老舍和茅盾。那么张爱玲为什么成为‘热点’呢？第一个原因是，整个社会大环境从宏大叙事转向日常生活；第二个原因是张爱玲小说里体现出来的女性主义；第三个原因是张爱玲的故事比较侧重于城市，而从她去世到现在的30年里，中国的城市扩张得非常厉害，同时也带来都市文化圈的扩张；第四个原因，现在我们体会到了雅俗文化的割裂跟冲突，大家都在焦虑，你看了很多陀思妥耶夫斯基，但人家网上都是江城首富爱上保洁大妈，也是觉得很困惑，这个世界上怎么回事？但张爱玲不在乎。”

今年上半年，许子东才完成《重读鲁迅》，这也成为10卷本中的第三本书，“真的就是重读，按照《鲁迅全集》的次序重读”。

为何要重读鲁迅？“我在写《郁达夫论》的时候，有一章就是“鲁迅与郁达夫”，我在写张爱玲的时候，我时时要把张爱玲跟五四文学的主流做对比，而五四文学的主流当然是以鲁迅为主流。”许子东说，其实当他在写一个作家论的时候，都是在谈论鲁迅，所以最后觉得“我不写一本书专门谈鲁迅，我放不下。我一定要写”。

另外，在许子东看来，这个世界变来变去，以前的事情，渐渐疏离，看着都很陌生，而唯有鲁迅的书读着一点都不陌生。在前几日的苏州分享会上，许子东读了五段鲁迅的话，用他的话说，全部是讲现在。“在网络世界怎么跟人吵架，怎么来宣泄自己的某种欲望，为什么老关心人家中老年女明星的年龄，等等。鲁迅都讲过”。在许子东看来，100年来，中国有很多东西其实是没有变的，而讲鲁迅的不变，是因为他抓住了国民性。鲁迅厉害的点是，他总能从变化中看到不变的东西。而在一档访谈中，许子东说，想不通的时候，就去多读读鲁迅。

10卷本作品中，前三本都是作家论。“作家论现在早不流行了，现在你写一篇文章《郁达夫论》，再来一个《再论郁达夫》，出版社不理你，你要怎么写呢？《郁达夫性心理扭曲的多种途径——以弗洛伊德为方法》，比较有可能出版还不一定。”许子东开玩笑说，

但许子东说，他的同辈同行，一开始都是写作家论的。“我的同学王晓明是沙汀、艾芜论，复旦大学的陈思和是巴金论，王富仁是鲁迅论，汪晖也是鲁迅论，陈平原是苏曼殊、林语堂论，钱理群是周作人论。写作家论非常累，我写郁达夫的时候很简单，第一步把郁达夫所有的作品都看掉，这一点我现在跟学生一讲，他们头就大起来了。第二，要把对这个作家的所有评论都读掉，学生又头大了。第三，他同时代的作家的作品你要尽可能多读。”

现在作家论既难写又难出版，那为何还要努力地把它编在文集的前三卷？“因为我在大学教书，发现现在的大学生文学史背了很多，历史背景很了解，但作品没好好读，很多人写巴金，你让他写《家》，《寒夜》没读过，他说我一定要读《寒夜》吗？所以应试教育，把《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提纲记得很熟，考试能对付，就是没空去读作品。不读作品是现在大学教育当中一个很大的问题，所以我想强调‘作家论’很重要，当然我知道我的力量很小。”

二

在分享会中，许子东还着重推荐了他的《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他要“呈现呈现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文学史的理解”。

事实上，20世纪文学史的进程，最后的二十年，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到寻根文学乃至先锋文学的转向，这一整个过程，许子东都亲身参与其中：1984年，许子东参加了启发了后寻根文学的“杭州会议”；1985年，许子东受邀参加中国作协主办的一个纪念郁达夫的活动，随后与汪曾祺、陈建功等人参加了一个新作家的作品研讨会，讨论的是莫言的第一部小说《透明的红萝卜》……

《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这本书，张贤亮、韩少功、余华、马原……他都一一写到。而他没有后参与的部分，也选取一部作家代表作细读。他想以编年史视角重新梳理1902年至2006年间中国小说的发展脉络，涵盖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到刘慈欣《三体》等近百部作品，探讨文学与社会变迁的深层关联。

现当代文学一般从哪里读起？《狂人日记》，那被认定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但许子东认为，应从梁启超1902年《新中国未来记》算起，“梁启超在1901年首次提出‘中华民族’这一概念，为现代文学提供了叙事的基石；其倡导的‘小说革命’彻底改变了小说的文类地位；而他所著的《新中国未来记》，更以白话文写作和一系列惊人预言，勾勒出现代中国故事的雏形等等。”许子东说。

而这部书还有一个学术上的突破。“如果把现代文学的起点放在晚清，主要人物除了农民、知识分子之外，还有官员。要知道，官民矛盾在晚清小说中常常是主线。从《官场现形记》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孽海花》再到《老残游记》。如果你注意到这一条，就会发现，直到20世纪40年代——甚至50年代，这个主题一直存在。像现在的《人民的名义》这种作品，也会讨论好官、坏官，国人对这方面历来是关心的。”

分享会上，许子东的演讲不时引发会心的笑声。他的网感很好，很多事情，他都能够用现代的话语去重构。这或许和他近年来跨界做媒体人有关。他客串电影《第一炉香》，受邀成为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的常任嘉宾，担任2025海浪电影周“海浪对话”嘉宾。

虽然他自嘲很多人不幸是在窦文涛旁边认识他，但从十卷本沉甸甸的文集中，更多人得以看见他作为学者的“干货”与本色。

校对  朱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