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寒色远

王翔宇

南京历史悠久，多从东吴说起，六朝烟水茫茫。隋朝灭陈之后，南京顿然间衰落荒寒，据说几乎荡为平地，一派废墟。此后经缓慢恢复，逐步复苏，到了李唐安史之乱，逐步没落，古都南京却颇有崛起之势，李白不是建议李唐当局要迁都南京吗？李唐终于灭亡，中原进入五代，而南京也经过一番盘整较量，李煜的爷爷在此站稳了脚跟，建立政权，史称南唐。南唐确立，成为南方十国之一。北方经过纷纭更迭，最终是赵宋确立，脱颖而出，决议收拾南方山河。多说南唐后主李煜，本来无意江山社稷，而阴差阳错鬼使神差，让他继承李璟成了首当其冲的政治人物。设若换成他人，历史是否可以改写？研读李煜其人的文本多多，高峰教授的《李煜传》，近三十万字，就李煜一生进行盘点评说，流畅自然。

高峰的《李煜传》先从南唐代吴开始，梳理李煜爷爷的筚路蓝缕创业不易，再说中主李璟定下基调，面对内忧外患，一味奉表称臣，委曲求全。高峰以看似与李煜无关的两个章节，展示南唐在当时整个政治格局之中的先天不足举措失当，也为多说南京是亡国之都写下沉重注脚。说过爷爷、父亲，再说李煜这个专业不大对口的王子李从嘉在25岁的时候，也就是961年，建隆二年，才被确立为太子，从此以后，他也不再被称作李从嘉，而更名为李煜了。

李煜上台办完父亲丧事之后开始治国理政。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此前的李从嘉，悠哉悠哉，所谓郑王、吴王，并没有承担什么特别的责任，如今要面对左邻右舍，尤其是来自开封的咄咄逼人，他能有什么高招？一仍其旧，他继续尊宋为正统，奉献岁贡，一再示弱，祈求以保平安，苟延残喘。在李煜惨淡经营陪着小心的在位十年之内，他几乎谈不上什么大的作为，大小周后的缠绵，崇佞佛禅的失当，党争不断的无奈，更重要的是军事准备上的患得患失，进退失据，简直是乏善可陈。宋太祖灭南汉，李煜去南唐国号，改称“江南国主”，次年又主动贬损仪制，撤去金陵台殿鸱吻，以示尊奉宋廷，俯首称臣。李煜广建寺院、普度僧尼，浪费大量资财，有点精神逃避不愿面对残酷现实的意思在。在这一时期，外有赵宋虎视眈眈，内则财政开支紧张，内卷得厉害。他虽然实行过一些轻赋宽刑的仁政措施，却不能持之以恒，一曝十寒。他所推行的货币改革，半途而废，反而加剧百姓负担，使社会矛盾激化。973年，赵匡胤利用反间计令李煜误杀南唐第一大将林仁肇，类似后来崇祯帝误杀袁崇焕，这样的昏聩胡来，自乱阵脚，令人浩叹。李煜此举，令赵匡胤大为高兴，以为拔除了他兴兵灭唐的主要障碍，也就不再遮遮掩掩，挥师南下。

开宝七年，974年，宋军大举征伐南唐。李煜迷信长江天险，谁知曹彬等架设浮桥渡江，势如破竹。李煜此时丢掉幻想，与赵宋以及吴越联军摆开架势，负隅顽抗，孤注一掷。但他信任的皇甫晖之子皇甫继勋是一人渣，欺上瞒下，吃里扒外。镇守镇江的刘澄也是心怀鬼胎，敷衍李煜。曹彬大军兵临城下，扎营秦淮河南岸，李煜此时还没有放弃崩溃，张雄父子喋血沙场。朱令赟大军勤王，顺江而下，有挽狂澜于即倒之势，无奈风向突变，正在火攻的朱令赟被反噬而惨败。朱令赟败绩传到南京，李煜知道一切都无力回天，欲哭无泪，彻底绝望。也就是说，李煜并不是望风而降，他还是进行了一定的负隅顽抗。以前多人叙述，对此着墨不多，往往一笔带过，或者一味强调李煜的颟顸荒唐被人蒙蔽，不了解已经身在危城危在旦夕，还在做白日梦醉生梦死。1050年前，李煜在坚持抵抗后兵败投降。他的投降，事后看来，并不太难堪。李煜被俘至汴京，被封违命侯，当然是羞辱有加，自不待言。三年之后，太平天国三年的七月七日，李煜在汴京突然去世，被追封吴王葬洛阳北邙山。这也是为什么南京只有南唐二陵而非三陵的原因。赵匡胤兄弟为何不让李煜落叶归根回到南京？怎么可能？能够让他葬在洛阳，就已经属于很客气的了。高峰专辟一章讲述李煜在汴京的三年屈辱生活，有人把李煜遭遇与后来的宋徽宗赵佶相提并论，历史有时候真是惊人的相似，令人唏嘘。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众所周知，李煜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和文均有一定造诣，尤以词的成就最高，有千古词帝之说。李煜词作前期大多描写宫廷享乐生活，后期则追怀故国，感叹身世，写出另一境界。李煜语言清新洗练，感染力强，在晚唐五代词中别树一帜，对后世词坛影响深远。后人将其词与李璟的词合刻为《南唐二主词》。高峰以相当的篇幅就李煜的诗文创作、书画艺术展开论述，尤其浓墨重彩李煜一代词宗地位的何以确立，从李煜的词作内容、艺术特色、词史贡献、在他身后的传播与影响，条分缕析，次序井然。高峰还从李煜身后的宋元说起，再到明清民国，针对1949年以后以及港台、域外关于李煜研究传播的梳理，一一举例，处处落实。高峰反复提及唐圭璋先生对李煜的研究，他的《李后主评传》，有一段话还被置于书的引言：中国讲性灵的文学······在词一方面，第一就要推到李后主了。他的词也是直言本事，一往情深；既不像《花间集》的浓艳隐秀，蹙金结绣；也没有什么香草美人，言此意彼的寄托。加之他身为国主，富贵繁华到了极点；而身经亡国，繁华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极点，正因为他一人经过这种极端的悲乐，遂使他在文学上的收成，也格外光荣而伟大。在欢乐的词里，我们看见一朵朵美丽之花；在悲哀的词里，我们看见一缕缕的血痕泪痕。······后来词人，或刻意音律，或卖弄典故，或堆垛色彩，像后主这样纯任性灵的作品，真是万中无一。

高峰教授所列参考文献宏富，但他内容中反复提到的陆游的《南唐书》却不在其中；另，他说到的龙沐勋、龙榆生，本属一人，也可说明一下嘛。台湾高阳有《李煜传》，是否也可提一下？

李煜与南京关系重大，他被俘三年后就死了，年仅42岁。他主政15年，很不成功，多就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议论纷纷，不管怎样说，李煜的诗文创作，尤其是词，高山仰之，千古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