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角色可以说是等来的，但更多的是水到渠成。”对演员邢佳栋来说，职业生涯中有不少坐标性的角色，比如《士兵突击》里的伍六一，也比如《死无葬身之地》里的卡诺里。这个周末，国家话剧院创排的经典保留剧目《死无葬身之地》，将登陆南京保利大剧院。

28年前，邢佳栋还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坐在台下观看这部戏的第一版，感受着舞台上人物们的挣扎与抉择。如今，他站在舞台中央，成为那块支撑他人在绝境中不致崩塌的“石头”。

实习生 喻彦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孔小平

提起邢佳栋，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士兵突击》中那个宁折不弯的伍六一——韧带撕裂也不肯放弃选拔，宁可退伍也不愿苟且留在部队做个闲职。“铁血”“刚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他的大众标签。

但他有着不断寻求突破的自觉，“我也不是只演了军旅题材的作品。”在《雾里看花》中，他是拍卖行里精于古玩鉴定的专家；在《养父的花样年华》里，他饰演的退伍军人郎德贵，在北大荒用温情撑起一个特殊的家庭；在刑侦剧《谎言真探》中，他更是颠覆形象，饰演了一个被观众称为“街溜子”和“铁憨憨”的刑警队长陈虎，成为全剧的喜剧担当。

这些探索与尝试，似乎都在为某个时刻做铺垫。真正让他感到一切准备都已就绪、一切感受皆可倾注的“水到渠成”之作，便是话剧《死无葬身之地》中的卡诺里。

《死无葬身之地》被公认为法国存在主义巨匠萨特最具代表性与思想性的戏剧作品之一。1997年，留俄归国的导演学博士查明哲在国家话剧院前身之一的中央实验话剧院，首次将此剧搬上国内舞台，至今已历经多次复排，被视为其最具思想高度的保留剧目之一。此次巡演的是最新的第四版，南京是第二站。

剧作以“二战”时期法国抵抗运动成员被捕后的审讯为核心，探讨人在极端情境下如何面对恐惧、背叛、沉默与生死。这部剧内含的关于选择、困境、自由与责任的议题，穿透时空，与当下仍有共鸣。

在邢佳栋看来，卡诺里的尊严并非通过激烈的外在抗争来彰显，恰恰相反，它蕴藏于一种近乎磐石的沉默与稳定之中。当毁灭性的力量碾压而至，他依然选择像“人”一样去思考、去感受、去进行内在的抵抗。“这个角色台词不算密集，肢体动作也极为克制，大部分时间静默如石，”邢佳栋说，“但正是这块‘石头’，承载了萨特哲学中关于选择、尊严与存在本质的核心重量。”

在舞台上演绎这样一位人物，挑战不言而喻。“真的很难。”他坦诚相告，“我不能让他仅仅成为一块冷冰冰的、理性至上的石头。虽然需要极致的沉稳与力量感，但若失去温度，便背离了人性。”为此，他与导演查明哲进行了反复深入地沟通，最终为角色定下了“一块有温度的石头”这一核心基调。这温度，流淌在对远方妻子的深沉思念里，隐匿在对年轻同伴无声却坚实的支撑中，更闪烁在即便面临肉体摧残与死亡威胁时，依然竭力保持的人性微光。

舞台很“养”演员，邢佳栋告诉记者，这一次，为了让演员体验角色被关押时的恐惧与孤立感，查明哲导演在排练场实施了极端的“黑灯排练法”，“只有一丝丝自然光，阴暗得刚刚好，所有人共享一种黑暗。”这种空间和心理上的创造性实验，将演员们带入不可复制的极端情境，也直指萨特戏剧的核心——一个人在极限境遇下如何选择。所以开演时每位演员都特别消耗，下台就需要赶紧“回血”。

《死无葬身之地》复排至今，仅亮相了上海、厦门几座城市，但有不少粉丝追着邢佳栋跑，其中不少是90后00后，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许多年轻粉丝“入坑”的起点，竟是电视剧《士兵突击》。

时光荏苒，由同班人马合作的《士兵突击》播出已19年，《我的团长我的团》也走过16个春秋，但他们缔结的情谊，却从未随时间淡去。

“我们有个群，张国强是群主。”邢佳栋笑着说，这群从同一片“军营”中走出来的演员，在各自成长后依然彼此扶持、相互成就，他参演过段奕宏监制的《双探》，出现在陈思诚导演的新电影项目，加盟了王宝强担任监制、主演的电视剧《棋士》，等等。

最近，兰晓龙编剧的电影《得闲谨制》上映，很多观众又开始怀念《士兵突击》的燃情岁月。邢佳栋也看了电影，熟悉的笔触让他倍感亲切，“一看就是兰晓龙的作品”。隔天，他们这群老朋友就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大家都在自己的领域里努力着，时有交流，这种感觉很好”。

因一部旧作而持续收获跨越代际的喜爱，令他心生感慨，“有些观众在剧集首播时可能还未出生，如今却在网络上‘考古’，并能被其中的精神所打动。”这让他更加确信“精品的价值不受时代流变的左右”。

正如《死无葬身之地》，在首演28年后的今天复排，其力量依然能精准地触动当代年轻人，特别是那些正面临学业压力、职业迷茫的年轻人。邢佳栋表示，“这部戏虽然设定在极端情境下，但其中关于选择的困境，其实存在于我们日常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

在年轻粉丝群中，他还收获了一个无比亲切的称呼“舅舅”。“一个是他们年轻，从辈分上说，确实差着辈儿。还有一个，他们觉得叫舅舅，是娘家人。”他笑着解释。

剧场外的“SD”（即演后见面）环节，是他与这些“小朋友小伙伴”交流的重要时刻。年轻人们常常会向他请教工作或学习上的困惑，“我无法提供具体的解决方法，但我可以在人生态度，在如何面对困境，如何自处这些方面，分享我的看法。”他甚至遇到过家长带着上高中的孩子前来的，“有家长说，孩子因为喜欢我的戏、我说的话、写的东西，这几年反而变得更成熟了。”

这些真诚的互动，让他思考“公众人物”的责任，“我愿意通过我的角色，不仅仅是我饰演的人物，包括我在这个世界的角色，来给社会带来一些好的东西”。

在《死无葬身之地》的戏剧世界里，卡诺里的“静默”是一种抵抗。而在邢佳栋的演艺生涯中，“隐没”则是他的主动选择。

他很少参加综艺，不热衷曝光，微博、小红书、抖音账号多是工作人员在打理。“我觉得当我离开舞台，离开摄像机镜头，我就应该回到我的日常生活当中。”他最大的爱好是做饭、逛街、打球。他始终记得一个大明星说过的话——不愿意观众知道他平常穿什么颜色的袜子。这种近乎“隐身”的自觉，源于他对演员与角色关系的理解，“我希望观众记住的是我演的每一个角色的名字，而不要记住我邢佳栋这个名字。”

他顿了顿，又无奈地笑，“但我们公司的小朋友跟我说，叫不出演员名字而只叫得出角色名字，说明还没‘火’。”

萨特说“存在先于本质”，人通过选择成为自己。这句话，邢佳栋在53岁时有了更深的体会。“《死无葬身之地》关注的是，英雄怎么成为英雄，而不是生来就是英雄。”他分析道：“哪有人天生就是英雄？都是在无数个关键时刻，通过一次次艰难地选择和具体的行动，逐渐塑造而成的。”

很少有人知道，在凭借《士兵突击》伍六一一角走红前，邢佳栋曾度过近五年无戏可拍的日子，甚至一度准备转行去做买卖了。而人生的转折往往在不经意间到来。2004年底，他的师哥、导演何群找他出演电视剧《吕梁英雄传》中的孟二楞，“那是我毕业后第一个重要的角色，三个男主演之一。”正是这部剧，让正在筹备《士兵突击》的康洪雷导演注意到了他，“康导说，把这个演孟二楞的演员找来，我想让他演伍六一。”

后来，《士兵突击》火到超出所有人的预期，但他没有乘势而上大量接戏，保持一种近乎“佛系”的节奏：每年两三部戏，不轧戏，不量产。“一部戏认真拍三四个月，两个戏大半年就过去了。如果状态太疲惫了，我是没办法全身心塑造一个角色的。”

从差点转行的选择，到每年只接两三部戏的选择；从拒绝过度曝光的选择，到在每个角色中寻找“新鲜有意思的东西”的选择——所有这些选择，塑造了今日的邢佳栋，“我对什么都有好奇心。就算是同类型的角色，也不是同一个人。”

他更是坦诚自己没有“特别想演的角色”，因为每个角色都有独特的可能性，“我怕的不是对某个人物没兴趣，是怕对演戏这事儿没兴趣了。”

如今，站在53岁的人生节点回望，他更确信“水到渠成”的智慧，“很多事情不是我单方面非得要怎么着就可以了。很多是多方因素累积，才能凑成一个角色的出现。”

采访临近尾声，记者抛出一个假设性问题：“如果不做演员，会做什么？”他笑了：“其实没有‘如果’。如果非得要说，我可能就想做个闲人，每天看看书、研究做饭。”随即他又正色道：“我很少做假设，‘如果怎么样’，这‘很假’。在不做假设的情况下，我们面对的很多日常已经掺杂了各种幻象，再做假设，就更脱离真实了。”

在这个人人都想被看见的时代，选择“隐没”是需要勇气的。但邢佳栋认为，真正的力量，往往蕴藏于静默之中；而真正的演员，永远用角色说话。

【快问快答】

K=孔小平

X=邢佳栋

K：这次与海清搭戏，并且来到她的家乡南京演出，合作感受如何？

X：海清是我师妹，她很用功很努力。我们这个戏从今年8月开始排练，每一次对戏，我都能清晰地看到她在这个角色上的进步。我想，即便不在排练场，这段时间，她的心里也从未真正离开过这个人物。

K：这是跟查明哲导演的再度合作，感觉有什么不同？

X：上一次和导演合作话剧《纪念碑》，那是我进国家话剧院后担纲的第一个男主角。那部戏的氛围同样极端，戏剧张力大，也是对人性的考量。这次合作，默契依旧，挑战常新。

K：近年来很多影视剧演员回归戏剧舞台，你怎么看？

X：我自己一直尝试在影视与戏剧两条路上并行。对演员的成长而言，这是两种非常重要且能够相互反哺的锤炼方式，它们在表演的维度、节奏的把握、能量的输出与接收上各有侧重，但最终都服务于演员对自身表现力的开拓与对人性理解的深化，缺一不可，都是宝贵的修炼场。

校对 盛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