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跃平   黄正平

蓝印花布作为民间工艺，在我国已有上千年历史，蓝是天空的主色调，蓝与白的搭配，成就了蓝印花布的美学特质。

86 岁的王振兴，是一个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人物 。作为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的南通蓝印花布，是他最初的匠心命名。

蓝印花布纹样

一

王振兴，1939 年出生于江苏南通市通州区二甲镇，身份证上却是 1940 年，那个年代的人多有这样的误差。1958 年参加工作，翌年就到了地方国营二甲印染厂工作 。这家印染厂一直到 20 世纪下半叶，连续拥有五代看缸师傅传人 。这在传统印染业并不多见。

刚进厂，他被安排跟着刘仲康师傅学染棉纱 。这种印染用的士林染料，将烧碱和保险粉中和起来，颜料色谱不同，染色温度也不同 。 当时，厂里士林染料和“小青缸”（土靛缸）都有，而蓝印花布主要用“小青缸 ”印染 。染出来的蓝印花布颜色有三种，一种叫“一个蓝”，另一种叫“个半蓝”，还有一种叫“两个蓝”，简称老蓝、深蓝、双蓝，而花型则有梅兰竹菊等各种传统样式 。土靛印染的工艺核心在于染缸，王振兴抱着极大兴趣，又跟着靛缸师傅曹金其学习看缸。

曹金其技术过硬，突出表现就是掰撬棍的绝技十分娴熟、相当漂亮，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大师傅 。每天，师傅曹金其就带着徒弟王振兴做三件事：第一掀棚盖，随时察看靛缸苗水的颜色；第二学转缸，用标棍搅到缸里的苗水起靛花；第三看飞杯，就是用个碗舀一小碗苗水，再用手指一点，看它上升的云片程度，就知道靛缸的状态如何了 。王振兴先在师傅身旁全神贯注看着，然后师傅让他上缸手把手教他，就这样日积月累把看缸这一核心技术学会了。

善于动脑动手的王振兴，在向曹师傅“学本事 ”的三年内，总结出了一套看缸和维护的经验：靛缸要红得发紫，用标棍搅拌出来的靛花能像猫眼睛一样透明，就说明这个靛缸是优质的 。放石灰水和露酒，是维护“小青缸 ”的关键，实则就是用石灰和露酒进行酸碱中和反应，若是比例失调，就会出现鸳鸯缸（也即靛缸颜色出现色差）。

20 世纪 50 年代末 60 年代初，印染厂和其他企业一样困难重重 。县里要求新进厂的工人全部下放，但可以留一个技术骨干，以保证生产技艺不断档 。 由于王振兴已能独当一面，在三四十个新工人中唯一被留了下来 。王振兴十分珍惜这难得机会，利用午休时间继续苦练基本功，勤奋钻研各道工序的业务技能，老师傅们也手把手教他掰撬棍技术，其他工种技能砑石（即踩布）、挑布、绕布、摺布等，他都一样样地躬身实践，学会练精 。 由此，王振兴成了印染厂里技术最全面的能手，工作上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后来有了一次比试机会，厂里举办“赛苏州 ”技术比武活动，包括他师傅在内的八个操作能手 参加，王振兴以第一名成绩胜出，被评为技术标 兵。

在那个特殊历史时期，王振兴对传统花型板样有着强烈的保护意识，而在后来蓝印花布兴盛时，他更是到处搜集各地印染企业的优质板样。后来做出口创汇，第一次来到上海第二十五漂染厂，他和师傅对质地特别好的柿漆纸花版表示出浓厚兴趣，没想到，该厂很是慷慨，一送就是 50多张 。 比如当时编号“A427”、今天很多人眼熟的“凤凰大元”，就是被他带回厂整理出来的。

1972 年，上海纺织品进出口公司会议室迎来了几个“乡下头人”，他们就是“异想天开 ”要让产品走出国门的刘仲康和王振兴等人 。在公司负责外贸额度的经理好奇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忐忑不安地从帆布包里取出四匹用南通窄布“尺一五 ”制作的蓝印花布 。一亮相，经验丰富的业务经理顿时两眼放光 。看起来土里巴叽的蓝印花布，被慧眼识珠的经理看出了蕴含的历史文化价值 。他让二甲印染厂先出个样，由进出口公司带往秋季广交会试展 。这令王振兴他们喜出望外 。三个月后，上海纺织品进出口公司来函，广交会上接到订单要出口 300 匹“尺一五 ”蓝印花布，连同送样花型还附加了几个花型。

正是从这 300 匹土布开始，地处长江北岸的二甲印染厂的蓝印花布正式走上出口贸易之路，出口创汇额越做越大。

二

蓝印花布向前发展时，二甲印染厂新增两个车间，其中一个是刮花车间，招了三十多个青年工人，制版、刻版、刮花、染色，他们在王振兴和师傅们的指导下学练技能 。后来，一家实在来不及做，就由上级主管部门牵头，又在南通、启东分别创办了工艺印染厂和卫东工艺品印染厂。有一天中午，工艺印染厂厂长听说刘仲康师傅和王振兴到南通了，那时还没有移动电话可联系，就一家一家饭店挨个儿找，终于在新华饭店找到了他们 。厂长急吼吼地把王振兴和师傅接到厂里，请他俩给工人们传授蓝印花布印染技艺，讲小青缸的制作保养，发放石灰露酒的技术要领，印染时哪些工序容易出问题等，还有靠师徒俩经验积累的厂里检验产品的工艺要求和验收标准。讲完课，师徒俩现场“诊断”，找出了工艺印染厂靛缸染色深浅不一，是由于石灰投料的操作方法错误，帮他们厂解决了“鸳鸯缸 ”难题。

当时，在我国还没有制作蓝印花布的行业技术标准，而王振兴对于蓝印花布制作工艺流程、技术要领、产品成色等已熟谙于心。1980 年，受南通地区经贸委和标准局委托，王振兴执笔起草了《南通地区蓝印花土布企业技术标准》，四年后又在上级指导下，根据国家标准局文件对上述标准进行修订，1988 年再一次修改后由南通市标准局批准颁布为代号 DB/3206W43-88 的《南通市蓝印花土布企业技术标准》，作为南通市生产和出口蓝印花布技术标准，一直沿用至今 。二甲印染厂当时申报江苏省优质产品（免检）和江苏省著名商标时，有关部门就按照这个企业标准进行验收。

传统蓝印花布只有两种，蓝底白花和白底蓝花 。厂里优化产品结构，成立了由王振兴领衔的复色蓝印花布攻关小组 。研发人员尝试在第一次刮浆后染浅蓝色，染好后将布阴干后刮第二次浆，然后再染几次色，晒干后把石灰刮掉，清洗后的布就有了浅蓝色、深蓝色、白色这三种颜色。攻关小组用了一个月时间，从理论和实践结合上，解决了复色蓝印花布制作工艺中容易发生色差、脱灰、脱版的三大难题，成功研制出复色蓝印花布 。这种蓝印花布，层次更加分明，远看立体感更强，深受外商喜爱。

1994 年，南通有一家专做工艺品的研究所，派员邀王振兴出任“把勺 ”大师傅，传授技术并管理生产一批蓝印花布产品 。王振兴带着小儿子投入了紧张工作 ，自己负责整个生产工艺，得到父亲嫡传技术的小儿子负责调制靛缸，父子俩也把传统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所里的项目团队。

次年，王家大儿子王建烽就办起了蓝印工艺品厂，亦名“正兴染坊”。染坊跟人家借了四只大缸，又在二甲食品厂借了一个工场，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 。正巧，南通杜小建的扎染厂有一笔蓝印花布的日本订单，他们信任王振兴，把单子交给了正兴染坊加工 。 当时布料退浆采用的是酶退浆的方式，冬天两手冻得通红，做得也很辛苦 。那笔订单完成后拿到一万多元的加工费，一家人心里甜滋滋的。

经过连续三十年努力，如今的正兴染坊已拥有“小青缸 ”组、“长缸 ”组等蓝印花布成套生产设备，由窄布拓展为宽幅印染，将单面增加到双面印花，从单色创新为复色花布，把单一纯棉布发展到丝、麻等天然织物，生产白底蓝花、蓝底白花、复色蓝印花布、双面蓝印花布和扎染等系列民间印染工艺品。染坊先后开发了台布、门帘、壁挂、提包、鞋帽、围巾、玩具和床上用品四件套、三件套以及服装等共 40 多种高档工艺装饰用品和生活用品 。花布的花形图案达 400 余种，既有古韵悠悠明末清初的传统纹样，又有简洁明快自行设计的现代花型 。染料主要采用蓝草植物经发酵等传统工艺提炼制成，具有防蛀消炎解毒的功效，染成的产品色泽纯真、色牢度稳定。正兴染坊的产品，在国内国际市场景气指数逐年上升，销售量一路看涨。

2006 年，经国务院批准，南通蓝印花布印染技艺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正兴染坊也被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 ”传承基地。2008 年，王振兴被江苏省经贸委授予“江苏省工艺美术大师 ”称号，2012 年，王振兴被文化部命名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南通蓝印花布印染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

三

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 。这一句名言，在南通蓝印花布产业化发展过程中，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王振兴说起自己传承蓝印花布生产技艺的风雨历程，尤为感慨的是这个出自南通的民族瑰宝，在国际市场不断拓展的生存空间。

其实，南通蓝印花布过去不叫这个名字，宋代被称为“药斑布”，明清时叫作“浇花布”。那时，镇上居民和乡下农民来料加工，多叫“老蓝花布”。1972 年刚做出口贸易时，因为要在每匹出口的花布唛头写上名称，王振兴觉得这个名字土而拗口，就建议上海纺织品进出口公司根据产品工艺内涵改为“蓝印花土布”。所谓土布，就是因为当时都是手工制作的窄幅布 。 自此，厂里出口的花布唛头上都有“中国江苏南通蓝印花土布 ”字样 。后来，有了机织的宽幅布，“蓝印花土布 ”名称中的“土 ”字就不适用了，成了今天的“蓝印花布”。

有一个日本客户，久保麻纱，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拥趸，很早就加入了日中友好协会，致力于两国民间工艺品的交流和贸易 。久保麻纱在上海提出要到南通蓝印花布出口生产厂家参观，于是，外贸公司叫王振兴带些样品去上海和日本客商洽谈 。在上海纺织品进出口公司，王振兴终于与久保麻纱女士握手了——这一握，开启了他们之间跨越世纪的合作友情 。久保说，为了寻找南通蓝印花布出口的原生产厂，她和日本同行跑了南通的其他工厂，还去了浙江等地厂家，终于找到了原产厂商。

历史上，南通是著名的蓝染之乡 。 种蓝制靛业是通海地区乡民村妇的传统产业 。 据明嘉靖《通州志》记载 ，当时海门县的土贡蓝靛年达“一 千斤”，而整个通州的土贡靛青多达“三千五百斤”。靛蓝最优者又数如皋石庄镇——因地处江岸，土质疏松，引甜水来灌溉靛田以促蓝草的生长，故而石庄出靛含色率远高他处 。王振兴回忆，从石庄镇一带运抵二甲镇的蓝靛木船，20 世纪 50 年代每年仍达十余船次，从中可窥石庄种蓝草与二甲蓝印花布之间的产业链关系。

然而，20 世纪 70 年代中国，真正的靛蓝一草难求，连石庄镇等传统种蓝名镇也很少有人种植了 。王振兴开始了艰难的寻蓝之路，终于在浙江中雁荡山山区发现了一个地块农民尚有靛田种蓝 。于是，从浙江采购了这种小青缸原料，使得用蓝草植物作原料染制蓝印花布的传统工艺，在他手里得到了真正的传承。

内外销市场越来越大，产品开发力度自然也越来越强，正兴染坊先后有一大批蓝印花布珍品获得荣誉和大奖：壁挂《秋之韵》，作为国礼赠送给尼泊尔文化部部长，同时这幅画还和《龙凤》台布一起在全国农业休闲创意精品大赛上荣获金奖，又在江苏省工艺美术“艺博杯 ”大奖赛评比中再获金奖；复色蓝印花布壁挂《春暖》在江苏省工艺美术博览会上收获金奖；组件《春》《夏》 《秋》《冬》用三套版子染四次色，染制出浅蓝 、中蓝、深蓝、白色这四色，在中国农展馆展出时 ，荣膺最高奖；扎染台布《孔雀》在全国第八届花博会上获银奖；《重明翚逸》在法国卢浮宫展出时，因“在国际艺术运动会和展览及艺术研讨会上表现出了非凡的创造力”，而被组委会授予“优秀奖 ”……正兴染坊，进入了金秋收获季。

四

2006 年，正兴染坊被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南通蓝印花布印染技艺展示基地，时任南通市文化局党政主要负责人亲自到二甲镇，为正兴染坊颁授这块沉甸甸的铜匾。

壁挂《重明翚逸》

扎染台布《孔雀》

为了让蓝印花布这朵民间工艺的奇葩得以传承和振兴，从创办正兴染坊开始，王振兴扛着这杆大旗 30 年艰难跋涉 。 家里三个儿子都四五十岁了，至今一个也没有分家，这是为了集中人力物力办大事 。从创办正兴染坊至今积累起来的钱，都用于扩大再生产，包括建靛缸、买工房、购仓库、搭掰撬棚，盖刻版室、样品室等。

说起蓝印花布传承的艰辛，有一件事曾经给老王家带来过很大的影响，甚至说是阴影 。时光退回，当时种植靛蓝草的农民越来越少，王振兴带着二儿子王建勇在江浙一带农村到处寻找，终于在浙江找到了，却在回来路上发生严重追尾事故，王振兴与王建勇都负了伤，王建勇伤势严重，花费 20 多万。

这一经历，让全家人第一次对今后还做不做蓝印花布起了激烈争议 。王建勇的妻子及其父母，对做蓝印花布犹存疑惑 。此时，王振兴却有不一样的想法：蓝印花布印染技艺的传承，差不多是用父子俩的性命换来的，所以今后再怎么困难也要坚持做下去。

多年来，每当王振兴的儿子媳妇们对坚持传承这份非遗有点滴不理解时，王振兴就召集家庭成员会议，与他们反复说明事理，春风化雨一般。时间一长，儿子媳妇们都更加明白了国家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视和支持，建立了传承蓝印技艺的信心和勇气。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如今，作为蓝印花布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集体，全家人有了更强的认同感和自豪感，越干越有劲 。继王振兴被命名为国家级传承人后，都已干了有30 多年的三个儿子也先后成为省、市、区级传承人，三个儿媳妇也加盟了其中 。尤其是已经从大学美术专业毕业的小孙女，也回到了爷爷奶奶身边，把爷爷和一家钟爱一生的蓝印花布技艺接力下去，当正兴染坊的新生代 。这是王振兴特别欣喜的事：“我的孙女从小耳濡目染，对蓝印花布非常感兴趣，我觉得她可以代表许多年轻人对蓝印花布的喜爱。”

王家尽心、全力传承南通蓝印花布印染技艺的同时，东瀛久保家族也在同步坚守南通蓝印花布在日本的商业版图 。久保把她所热爱的蓝印花布事业交到了侄女福原梨花手上。

2019年2 月3日， 日本首都东京 。 由日本公益财团法人日中友好会馆主办，中国驻日本大使馆后援的“中国蓝印花布展”，正在热烈进行当中 。精神矍铄的王振兴，应邀携长子王建烽一起到会 。展览会上，王振兴父子自信、熟练地向到会的日本官员、客商、大学生，讲解国内采用自然蓝草植物、延续悠久的靛缸染制蓝印花布的技法，并展示了正兴染坊生产的包括台布、衣服、杯垫、拖鞋、壁挂在内的各种蓝印花布产品 。参会的东京市民络绎不绝，踊跃选购，在大街小巷刮起一股自然清新的蓝白风尚 。此情此景，给南通蓝印花布技艺第六代传承人王建烽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白发青蓝间

全国各地大中院校学生包括外国留学生，以及美国、英国、德国 、 日本、韩国以及东南亚国家工艺美术专家学者，纷至沓来 。据统计，全国约有包括清华大学、南京大学、苏州大学等高校在内的 90 所学校组织大中学生来正兴染坊研学、实习。2016 年 6 月，第六代传承人王建烽、王建勇、王建炜兄弟仨，还一齐登上南京艺术学院第一届蓝印花布非遗培训班讲坛。

怀揣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家国情怀，各大媒体记者纷纷来到正兴染坊采写、摄制：中央电视台一套、三套、七套以及江苏卫视来了，对王振兴的现场访谈节目，使正兴染坊美名传遍中华大地；香港凤凰卫视来了，一部中文专题片《蓝印花布，中国南通的千年传承》，让正兴染坊蓝印花布之雅传出中国，远播世界 。 日本一杂志社也来了，特派记者专赴南通，采访拍摄王振兴的染色作坊，回国后发表了通讯《中国物产蓝印花布》并附上多幅照片，题图正是王振兴家全家福。看着这一张全家福，王振兴十分自豪和骄傲，因为这也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南通蓝印花布印染技艺三代传承人集体的合影。

2024 年 10 月 17 日，由文化和旅游部主办的第八届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会在山东济南开幕，王振兴应邀带去两大箱蓝印花布工艺品参展 。 开幕式刚结束，文化和旅游部副部长饶权一行来到王振兴展位 。饶副部长拉着王振兴粗糙的手，亲切地询问蓝印花布印染的工艺，尔后又让老王介绍传承保护国家非遗项目经验 。王振兴一一作答 。饶副部长颇有兴趣地观看展位上的蓝印工艺品后，竖着大拇指连声称赞 。临走时，他握紧王振兴的手：王老您一定要保重好身体，一定要把这门技艺传承好！你也是国家的宝贝 。王振兴颇为感动：在有生之年，我下决心把这一民间工艺“宝贝 ”传承下去。虽已年迈，然而，王振兴前行力量更为强大。

未来已来，迎潮而立 。满心期待凝聚着王振兴一家人心血的正兴染坊，拥有更为精彩的曼妙未来！

（文中照片由王建烽提供）

黄跃平    南通日报社原记者；黄正平    南通市委宣传部原副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