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周刊|在无人化的机器时代,人怎么办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11-17 12:33:00
“这下人类真的是要一败涂地了吗?”这几年来,随着人工智能和其他无人自动化机械技术爆炸式的进步,前所未有的被替代的焦虑感正在大众中蔓延,有网友发帖说:“什么都无人化了,我怎么办?我也无人化吗?”
技术正在迅速重塑我们的时代,也在重塑劳动者的生产与观念,在这场变革中,一个根本性问题亟待回答:当机器不断替代人,我们该如何重新主张自己的位置?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许怡的新作《机器时代:技术如何改变我们的工作和生活》做出回答。日前,许怡接受记者的采访。
在工厂的流水线上看见“机器霸权”的崛起
社会学家许怡研究领域长期聚焦于劳动、工人方面的议题,2015年,她注意到很多媒体报道制造业“机器换人”现象。“机器换人”代表的是一种以高度自动化、智能化的工厂为发展目标的技术升级路径,它不仅将工作流程直接自动化,还使用自动化及数字化体系来监控及管理人工作业。
许怡敏锐捕捉到这种现象和趋势将对制造业工人带来很大的影响,“2017年刚好申请到了一个相关的研究课题,有了一些经费,于是正式开始了这方面的研究。”最初许怡与一些工人做了访谈,在交流的过程中她意识到,有必要走进工厂,去实地看一看。
2018年到2021年,许怡陆续对广东省近40家制造企业进行了访谈或者实地调研,其中既有企业管理层,也有一线工人,她选取了三家企业,以普通劳动者的身份应聘,先后进入工厂展开了较长期的田野式观察。她看见工人们从生产者转变为机器的监督者和维护者,一名年轻工人告诉她:“现在的工作就是看着机器运转,出现故障时叫技术人员。有时候觉得自己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
基于以上观察,许怡提出,“机器霸权”体现在两个层面:在生产过程中,机器占据中心地位;在观念认知上,机器被普遍认为比人类更优越、更可靠。我们不自觉地将主体性让渡给机器,甚至认为这是“进步”的必然代价。
尽管《机器时代》这本书更多聚焦于蓝领劳动者,但许怡也已关注到了技术对劳动力的替代在各个领域是一以贯之的,“起初是体力劳动的自动化,现在已经渗透到了许多高认知和高技能的行业。我觉得书中提出的‘机器霸权’这一概念对于理解AI与劳动者的关系也是有解释力的。也就是说,技术之于劳动者而言,既有监控和督促他们工作的作用,也是替代他们工作的威胁。”
今年,许怡和学生们开始关注AI对不同行业脑力劳动者的影响,包括法律从业者、程序员等职业,“AI与劳动者之间的关系更复杂,既有替代、挤压,也有互补、提高效率,改变工作方式和技能需求等等,对处于职业生涯不同阶段的劳动者的影响也不尽相同。但是目前还处在初步探索阶段,需要更多收集更多的资料才能更全面地解答这个问题。”
技术神话的另一面
在很多人看来,技术的进步会带来社会的进步,毕竟我们现在所享受到的便捷的生活就是工业革命以来技术不断进步的成果,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完全如此,技术进步会为人类社会带来福祉或许只是一种“想当然”的向往,技术升级所引发的劳动力替代,一直都在不断侵蚀着人们的工作岗位。
在网络上,一套关于“技术封建主义”的学说正在流行,人们将数字平台视作新时代的“地主”,他们拥有“土地”,而通过数字平台谋生的人则是新时代的“佃农”,需要不断调整自身以适应“地主”的要求并从中获得利益。在《机器时代》这本书中也引用了这套假说。
“我总体上认同这套假说,不仅是数字平台,很多举行技术——如自动化设备、机器人、AI等——都可以成为新地主用以获利的资产,而且渐渐地就不需要雇佣太多的劳动者了。”比如现在很常见的AI主播和此前引发社会热议的无人驾驶汽车,“但我觉得科技资本跟过去封建主义的地主还是有区别的,以前的封建地主是相对保守的,靠着土地获得的收益就满足了。但是科技资本一定是具备资本的特性,也就是追求利润最大化,以及不断寻求扩张。就这一点而言,数字平台会不断地扩大,尽可能多的把一切都数据化和商品化,纳入其平台支配的领域;工业资本也会追求更多领域的自动化和智能化,因为这些创新的产品具有更多的商业价值。”许怡倾向于将目前的技术和社会发展趋势认为是结合了技术封建主义和高科技资本主义的双重特征。
技术的发展还在继续,技术重塑劳动世界的同时,也在考验我们捍卫人性尊严的智慧和勇气。许怡通过《机器时代》向读者揭开了技术神话的另一面:机器并非中立,而是在社会建构中获得权威,并逐渐主导劳动过程。只有从各式各样的“机器迷思”中挣脱出来,才能唤起对一种更加公正、民主、以人为本的技术未来的想象。
机器时代人类何去何从
回到当下,在人工智能技术革命之中,我们确实看到已有相当多工种受到威胁,同时亦有人认为,新技术的产生势必会淘汰一批旧岗位,在转型的阵痛之后也会诞生新的工作岗位,“我比较担心这不是阵痛,而是长痛。”许怡认为这一波技术革命和历史上出现的几次工业革命在很多方面都不一样,一是全球的经济发展和工业化程度的差异,二是技术本身的差异,从部分体力劳动的自动化扩大的更大范围的体力、脑力劳动的自动化,这都导致了这波技术革命可能隐藏着更深的危机。
“我认同劳动者是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的,但不得不承认这些价值会随着某些技术的发展逐渐贬值。尤其是那些相对常规化的工作,而创造类的工作则可能较好地保存其价值。”
然而,要求每一个人都去从事创造类的、创意类的工作并不现实,不存在那么多的工作机会,“如果说科技资本一直在推动这种劳动力替代型技术的发展,而社会政策又没能对其做出限制或者给劳动者提供足够的社会保障的话,那么劳动者最终会被推到一个与资本对立的境地。”
对于读者来说,《机器时代》所呈现的现实是相对沉重的,但在这本书里你也可以读到跨越这种沉重的可能性,“我还是相信人类具有足够的能动性和创造力,我们也许可以通过一些方式去应对这样的危机,前提是我们需要形成一些共识,并且建立一定的团结机制。正如波兰尼所说的,当市场侵蚀社会并带来危机的时候,社会也会形成一种反向运动与其对抗。”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沈昭
校对 陶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