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青

图 | 视觉中国

我撂下书包，不等爷爷的三轮车停好，一脚腾空并稳当地落在地上。“奶奶，快把你的作业拿出来给我检查！”奶奶闻声，从罩衣口袋拿出一个白皮巴掌大的小本子，还有点扭捏起来，对我说：“今天跟你爷爷到后山拔花生去了，没写几行。”

我是奶奶的老师，爷爷可以作证。奶奶名叫惠兰，爷爷说跟奶奶的气质一点也不搭，惠兰惠兰，蕙质兰心，性格高雅。可奶奶一字不识，嗓门还大，做事急匆匆的，特别精打细算，有时还有点抠门，属实不是个温柔型的女子。但我觉得奶奶很聪明。有一次，我在草稿纸上列算式，奶奶看了一眼直接说出答案，我惊讶极了。我当时被算术绕得脑壳疼，当机立断要教奶奶写字，条件是奶奶要当我的“计算器”，奶奶同意了。我便成为了奶奶的写字先生，第一堂课就是教奶奶写自己的名字：惠兰。

当时我才上小学四年级，自己的字写得也不咋样，但是我看到奶奶写的字，大大小小排列不均，跟地上的鹅卵石一样凹凸无致。她的每一笔都是重重一笔，像她这个人，对自己要做的事都拼尽全力做到最好。我跟奶奶说写得太丑了，写字要把字写得一样大小。奶奶不高兴了，收起刚刚那副女儿家般的姿态，挺直了腰杆，把本子抢过来，翻到前面一张我写的样字，翻得可大声了。奶奶揪着我的脸蛋说：“你看看，你自己就是这么写的，你写的才丑！”我被揪疼了，立马抢走本子跑开，想起来的确是自己写给奶奶让她模仿练字的，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决定把我的田字格本分一半给她。我下决心要开始好好练字。

自打我“老师”这个人设崩塌之后，奶奶就自己在那写些什么。是爷爷告诉我的，他跟我抱怨说奶奶现在有小秘密，深更半夜还写字，关键是不给人看。我听了呵呵直乐。

一次吃饭，我故意问奶奶是不是卖豆腐赚的钱都买铅笔了，奶奶用筷子敲我一棍并且凶我不许管她。爷爷在边上看热闹说：“幺幺，你奶都是用你的铅笔，我看到她翻你书包的。”奶奶显得不好意思，凶完我又凶爷爷，站起来要抢他的碗，对着爷爷的耳朵大喊：“关你么事！”奶奶的嗓门是真的大，爷爷完败。闹完之后我问奶奶最喜欢哪个字，奶奶想了一会说喜欢“肥”字，因为这个字听起来就觉得人很有钱，有很多饭吃，是个有福气的字；还喜欢“棉”字，农村人不能没有棉花，要做大被子和大棉袄。爷爷又在旁边插嘴道：“行啊，都知道这么多字了，进步进步！快赶上我了！”我捧腹大笑，奶奶笑起来声音也大，我耳朵里都是奶奶咯咯咯笑的声音。奶奶牙白，爷爷牙黄，奶奶有着长长的辫子，爷爷头发稀稀落落，爷爷看奶奶，我看爷爷奶奶。

爷爷死后，家里面要户主签字的事都是奶奶来做，她说幸好那时跟我学写字了。别人让她写自己名字，她不肯，就写爷爷名字，别人说二稻子死了，不算，写也没用，她就把人东西撕了，后来慢慢接受爷爷过世的事实，也就慢慢肯写自己名字了。

奶奶有个箱子装的都是她的宝贝，生前从不让人打开。我把箱子藏起来没让妈妈烧掉。箱子里的本子，有的发黄，有的掉页，有的卷边，有的生硬磨手，都是我扔掉不要被奶奶捡起继续练习写字的。本子上是奶奶学写的家里各人的名字，有爷爷的名字，有奶奶自己的名字，写得最多的是我的名字。

我抱着这个掉了漆的木头盒子坐在地上痛哭起来，我等不来爷爷的三轮车了，我也等不来奶奶揪着我的脸蛋说我字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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