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雷口述:似远又近的父爱
2024-03-26 17:47:06

1950年8月,我10岁,爸爸曹聚仁离开我们去了香港,从此聚少离多,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爸爸的影响似乎不因空间距离而遥远,他那中国传统文人的风骨也似生物基因,繁衍了我的生命,点化着我的人生轨迹。

左起:曹聚仁、曹雷、曹景行、邓珂云、曹景仲


“土老儿”

爸爸早年生活在上海这个花花世界,却特立独行不愿入乡随俗。他讨厌西装革履,最爱穿一袭阴丹士林蓝布长衫,以致闹出笑话。抗战前,一次爸爸应邀去国际饭店参加一场文人聚会,虽看人无数却一贯以貌取人的饭店门卫,一看眼前这个穿着土里土气的小个子,立马鄙夷地把手一挥,示意爸爸拐到大楼侧面的边门去乘货梯。爸爸每每提及此等趣事,总让家人捧腹。爸爸在他的《我的自我解剖》一文中写道“……我永远是土老儿,过的是农村庄稼人的生活。”所以有一个笔名他用得最久,晚年在香港报纸上写专栏也用,就叫“土老儿”,带点自嘲吧,他从来不避讳身上的乡土气。

1938年夏季,爸爸作为战地记者,随军从徐州战地到了武汉。当时正是国共合作时期,那时的武汉是中国的政治军事中心。爸爸因为在上海宝山的淞沪保卫战、四行仓库战等地的战地报道已在国内外新闻界有相当影响,还因为他当时是上海救国会的11位委员之一,虽然他不是国民党党员,但因时任国民党中央通讯社社长萧同兹的赏识,爸爸被聘为中央通讯社的战地特派员。

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爸爸的人生应与政治密切相关。但他之所以会有超脱的想法,也没有加入国民党,是学生时代的一段经历让他对政治感到“寒心”。在他的自传《我与我的世界》一书里曾谈到,他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上学时,同学中既有共产党员,也有国民党员,和睦相处。但是到了蒋介石叛变革命、发动四·一二大屠杀的时候,他亲见国民党同学出卖共产党同学,这让他很震惊。后来到了老年,他反省并自嘲:(这政治圈)我虽然没有踩进去,但我始终是在这政治边缘转圈。他始终没有参加任何党派,一直保持无党派的身份,但国共两党中都有他的朋友。就是这么一个特殊身份,以致他后来在促进国共合作、祖国和平统一大业上做了一些事情,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他独一无二的人生轨迹。

1950年父亲到香港谋生后,在他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南来篇》中,开篇第一句就是“我从光明中来”,这篇文字在当时的香港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爸爸自诩“中立”,在文中既肯定共产党治国成功,也发表了一些自己个人的看法,这让香港的左派、右派都不满意。那时在香港的“左派”文人冯英子等在报上与爸爸论争了很久。而夏衍先生晚年在文章《怀曹聚仁》里写道:“据我所知,第一个在海外华文报纸上为新中国系统地作爱国主义宣传的,是曹聚仁。”

1953年初中毕业时,我给爸爸写信报告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爸爸第一次单独给我回信:

……我本来打算等到你高中毕业了,便开始和你做朋友,推心置腹,敞开来什么事都有个商量。现在,我把这个打算提早了……父母子女兄弟姊妹,那些伦常关系,都是自然所决定的,没有选择的机会;朋友,才是我们经过了考虑所决定的。可以志同道合,十分知心。

爸爸对我们的教育,从来就是民主宽松的,我们喜欢什么,他可以给你一些引导,他不专制,也不苛求。当然,那些社会恶习他绝对是让我们远离的。他从不抽烟酗酒,家中连一副扑克牌也没有,更没麻将什么的了。

魂随娇女遁

1956年夏天,爸爸开始因“公干”回到内地,有时一年好几趟。那时,只要爸爸一到北京,中央有关方面就会通知上海有关部门,接姆妈去北京与爸爸团聚。记得第一次姆妈是带着我的小弟弟曹景行一起去北京的。

1958年初,我已经是上海戏剧学院的学生,爸爸从香港到北京,住在北京新侨饭店,正值学校放寒假,家里就让我去北京与爸爸小聚。我是悄悄地走、悄悄地回。因为姆妈一直关照,爸爸到北京的事,不要打听、不要问,更不能随便对人说。所以我去北京看爸爸的事没有跟学院老师和领导谈过,也尽量不要引起邻居或学校同学的注意。可我的运气不好,一到北京就感冒了,发起高烧来,天天在新侨饭店里躺着,记得病中还有中南海的医生过来给我看过病。我暗自揣测,我这个普通女学生,居然惊动中南海的医生,都是因为爸爸的缘故吧。

没想到难得与父亲相聚的10天时间,我竟一大半是在病床上度过的。爸爸特意去买了一大盆花放在桌上,让我调节心情。烧退了以后,爸爸带我去转了故宫、王府井这些名胜,还用他带来的相机拍了很多照片。爸爸回香港以后,洗印放大了照片寄给我,他在那张有盆花的照片背面题诗一首:

室暖碧桃红,严床谢北风。魂随娇女遁,花在镜稜中。默默看双陆,萧萧对转蓬。扬眉说奇景,项脊古轩东。

这次见面,让我感受到父亲心中的感慨和无奈。因为他离家去港时,我还是个仰着头看他的10岁小女孩,再见面,我已是与他齐肩的18岁大姑娘、大学生了。他一定心有遗憾,错过了陪伴女儿成长的天伦之乐。好在我这个女儿还是遂了他的意愿,成了上海戏剧学院的学生,选择了演员职业,没辜负爸爸的期望。

1965年,我参加了电影《年青的一代》的拍摄,在剧中饰演出身在老干部家庭的女儿、高中生林岚。爸爸是在香港影院里看这部片子的,看到我在银幕上对着饰演我父亲的老演员温锡莹“爸爸、爸爸”地声声呼唤,多年听不到女儿叫爸爸的他,心中五味杂陈、感慨万千,回去后,写了首诗寄给姆妈:

默然相对影中人,娇唤爹娘恍若真。总是林家有好女,下乡愿作新农民。

天人永隔

大概是1971年前后,爸爸在信里面说他的腰不好,常觉腰疼。我那时正好为了创作有关赤脚医生的剧本,住在川沙农村的赤脚医生王桂珍家体验生活,就从她那儿找了各种土方、偏方给在香港的父亲治疗腰疼。其实,爸爸的腰疼是癌症骨转移,可他并不清楚真实病情,医生也不敢跟病人说。

不久,爸爸住进了香港的医院,当地媒体马上就作为新闻报道了。北京有关方面觉得局面难以把控,很不安全,决定让他转移到澳门,住进了澳门的镜湖医院治疗。当时是由住在香港的姑妈曹守三(爸爸的妹妹)陪着他。

1972年6月,爸爸病重了,有关方面通知了姆妈,并安排她第二天飞广州,转道澳门。姆妈一到澳门,直奔医院。爸爸看到姆妈“从天而降”,竟然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他在病床上用块托板垫着,给我写了封信,歪歪扭扭地写着:“织女从天外飞来,卧床牛郎不禁哭笑交并。”姆妈原名邓织云,所以他称姆妈为“织女”,再说他俩的一辈子总是分多聚少,真是人世间的牛郎织女啊!

约一个月后,上海有关方面突然通知我和小弟景行马上赶去澳门。第二天上午过拱北关口后,来接我们的人佩戴黑纱:父亲已经过世了!

曹雷 口述 林丽成 撰稿

(本文口述者曹雷为著名报人、爱国人士曹聚仁之女,话剧表演艺术家、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演员,译制导演)

《曹雷口述历史》 上海书店出版社


校对 陶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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