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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诗意独行与精神返乡——读金倜诗集《跫音》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11-28 12:14:00

李风宇

2014年冬夜的兴化旅店前,微茫街灯将夜色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诗人金倜静立在寒风中,脚边堆积的烟灰如同未完成的诗稿,在冷空气中凝固成等待的痕迹。彼时《雨花》杂志同人从南京疾驰而来,带着冗繁事务的疲惫与对“毕飞宇写作工作室”首期活动的热忱,而这位《兴化日报》主编与毕飞宇先生已不知在此伫立等待多久。

那层厚厚的烟灰,恰如他日后在诗中书写的“孤独的跫音”,沉默却有力。这次相遇,不仅促成了我的《在微茫的街灯影里》一文的诞生,更开启了一段跨越岁月的文缘与友谊,也让我得以近距离体察这位诗人对文学的虔诚与坚守。当诗集《跫音》于数年前问世,那21万字的诗行里,既有山河大地的壮阔回响,也有灵魂独行的细微震颤,构成了当代汉语诗歌中一道独特而深邃的风景。

金倜的创作始终与“行走”共生。《跫音》收录其九年诗作,以11辑篇幅铺展成跨越西中国、草原、中原直至里下河平原的精神地图——从九寨沟经幡到蓬莱阁烟波,从龙门石窟佛影到里下河炊烟,每处足迹都沉淀为精神印记。这种行走绝非地理漫游,而是他在跋中所言的“一个人的云游”:“在天地之间,在万象之中,在善恶美丑的缝隙,形单影只,踽踽独行。”

作为江苏文学群落重要成员,金倜的创作兼具地域基因与现代视野。生于兴化乌金村的他,被水滋养出温润坚韧的诗性底色;三十多年新闻从业经历,又赋予其对现实的敏锐洞察与真相执着。从扬州教育学院历史专业留校,到《兴化日报》记者、总编辑的岗位变迁,他在新闻纪实与文学创作间寻得平衡,最终以诗歌完成精神突围。这种轨迹让其诗歌既有历史厚重,又含现实关怀,更具诗人的敏锐感知,恰是他“弱化技术焦虑,强化自我表达”理念的集中体现。在形式实验泛滥的诗坛,他坚守诗歌本质——“天地间最本真的心跳”,以意象、语言、节奏、情感、思想为钥,打开审美与精神的大门。

金倜的意象系统兼具自然灵性与历史厚重,形成“双重编码”特质:既是山河描摹,亦是精神隐喻。在他笔下,自然从不只是风景,而是有生命的存在主体。《九寨沟(组诗)》中“好风轻抚的早晨/黄金的歌声遍地翩跹”,将经幡、玛尼堆与雪峰化为信仰图腾,让景观升华为精神崇拜;《雪峰》以“雪中之雪/峰上之峰/美丽中的美丽”的层递,用极简语言构建存在主义维度,雪峰的冷艳成为精神高度的指引。即便是微观生命,也承载哲思——《桃花水母》“与我对峙/仿佛喊不出她们的名字/她们就会一直和我胶着”的拟人书写,让濒危物种成为精神对话者,折射文明存续的脆弱与坚韧。这种书写如“山岩间的清泉”,无雕饰却直抵本质。

历史意象的当代复活,更见其功力。金倜从古迹中打捞记忆,让文明在诗行苏醒。《龙门石窟》“光阴的利剑剥开历史的胎衣”,以张力语言将佛像与岁月并置,千年刻痕成为历史见证;《吊泗州古城遗址》“沉没的钟声/在河床里继续生长”,将水下古城的沧桑与当下折叠,废墟化作连接古今的通道;《汉柏》“皴裂的树皮里/藏着汉朝的月光”,以古树为媒实现时空对话,让历史厚重变得可感。这些意象如“昆仑璞玉”,延续“咏史怀古”传统,更注入现代哲思。

金倜更善从平凡物象中挖掘诗性,以陌生化赋予新内涵。《杜克酒庄》“橡木桶里的黑暗/正在孕育光的语言”,将酿酒转化为生命成长隐喻;《玻璃泉》“透明的泉水里/藏着石头的心事”,在极简意象中追问存在本质;《霁蓝釉白龙纹梅瓶》“釉色里凝固的云/驮着千年的月光”,让冰冷瓷器成为文化基因载体。这印证了“诗的真谛不在技巧堆砌,而在灵魂与万物对话的回响”。

以“行走”为叙事线索,《跫音》11辑诗作按地域划分,从《我的西中国》到《里下河平原,母亲的平原》,完成从地理漫游到精神返乡的旅程。这种行走是有意识的精神实践,每步都伴着自我叩问,形成独特的“行走诗学”。在中国大西北,他建构精神高度——《青海,我和你站在同一高度》“我与雪峰对视/彼此都是对方的镜子”,让个体渺小与宇宙宏大辩证统一;中原大地上,《洛阳伽蓝(自度曲)》以古典词牌书写佛教建筑,平仄中跳跃现代生命追问;南国与江南的温润,滋养出《厦门(组诗)》“海浪把沙滩的记忆/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的细腻,以海洋隐喻记忆流动。空间与精神的同步拓展,让行走成为成长的具象表达。 正如叔本华“要么庸俗,要么孤独”,金倜的诗中自有独行客的精神印记。《乌兰巴托之夜》以异国夜色与哀怨歌声,触发“世界是如此荒凉”的孤独感,重章叠唱中氤氲悲悯;《从雪山那边回来的人》“脚步带着雪的寒意/心里藏着太阳的温度”,则写出孤独中的精神救赎。这种孤独不是逃避,而是“灵魂未妥协”的坚守,恰是纯粹诗人的特质。

返乡书写构成行走诗学的终点与起点。作为里下河走出的诗人,他的每一次远行都暗含归意。《在古银杏之乡》“他乡的银杏/让我想起故乡的金黄”,以银杏连接异乡与故土记忆;收官之辑《里下河平原,母亲的平原》更将情怀推向极致:“每一寸土地都藏着我的根/每一滴河水都流淌着我的血脉”。这种返乡无关地理,是精神寻根,让灵魂在故土滋养中获得安放。

诗歌应是语言的炼金场、精神的栖息地。金倜的诗歌语言,是传统韵律与现代表达的创造性融合,兼具古典韵味与现代张力,如“乌金般的光泽与落地时的铿锵”。他深谙古典诗学智慧,却不困于格律。《洛阳伽蓝(自度曲)》“伽蓝映月,佛影摇风”句式工整,却以“钟声敲碎尘世的喧嚣”注入现代思考;《秦腔(组诗)》“吼一声秦腔,地动山摇”借鉴对仗与戏曲韵律,将西北民歌的粗粝与诗性精炼结合,实现“戴着镣铐跳舞”的平衡。 他摒弃晦涩先锋话语,将口语艺术化。《成都,今夜请把我遗忘》“宽窄巷的灯火/把影子拉得很长/酒杯里的月光/晃悠着岁月的沧桑”,以生活化语言捕捉都市瞬间;《温泉小镇》“泉水冒着热气/把疲惫泡成云朵/笑声漫过屋檐/与阳光撞个满怀”,用鲜活口语书写体验,既接地气又具文学性,契合“文学是街角的回声”的理念。对比、隐喻、通感的运用更增强张力——《海河之夜》“灯火是城市的呼吸/河流是大地的血脉”,《狼山》“石头的坚硬/藏着草木的温柔”,让“灵魂与万物对话”变得具体可感。

《跫音》的深刻,更在其厚重思想内涵。金倜以诗追问生命本质、存在意义等终极命题,在行走中完成精神超越。《诞生》“哭声是生命的宣言/也是孤独的开始”,从生命起点探讨存在本质;《那年》“时间的琥珀里/封存着未说出口的话”,以时间隐喻反思生命遗憾,既有存在主义印记,又含东方智慧。他对自由的向往与精神超越的渴望同样鲜明——《致玉树》“雪山是自由的象征/经幡是信仰的翅膀”,跋中“我一直都在反抗/我不知道压迫来自何方”的直白,让诗歌充满精神力量。悲悯情怀更是让其诗歌超越个体独白,《致天上的羊群》“每一只羊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一朵云都有自己的方向”,是对个体生命的尊重;《乌兰巴托之夜》“你用我陌生的语言/倾诉遥远的凄凉”,以共情感受他人苦难。而对文化传统的认同与反思,让诗歌底蕴深厚——《长青春科尔寺》书写文化交融,《汉柏》表达对传统的敬畏,彰显当代诗人的文化担当。

《跫音》最核心的精神内核,是用行走与返乡的书写,回应生命终极命题:生命无需刻意“面对”终点,因诗意已让其永恒。金倜从未直写死亡,却处处暗含对生命有限性的超越。《汉柏》的千年生机、《吊泗州古城遗址》“继续生长”的钟声,都在诉说:个体生命或有终点,但融入大地与历史的生命终将“生长”。他的“行走”本身就是对终点的消解——用足迹丈量大地,用诗行记录精神,让个体行走成为集体诗性记忆,让肉身足迹沉淀为精神“跫音”,使生命突破时间限制。里下河流水、九寨沟雪峰、龙门石窟佛影,这些永恒意象中,他的精神与天地共生、与历史同在——这正是诗歌对生命终点的最好回应。

《跫音》不仅是金倜的创作里程碑,更是江苏诗群乃至当代汉语诗歌的重要收获。作为里下河诗群成员,他既承续“抒情性与地方性”特质,又突破地域局限,将故土基因与山河连接,实现“生在里下河,超越里下河”的追求。其创作经验更具启示意义:在技术焦虑泛滥的诗坛,“弱化技术,强化表达”的理念提醒我们,诗歌本质在真诚与深刻;行走与创作的结合,让诗歌扎根现实与大地,避免空洞;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为汉语诗歌现代化提供某种范例。更重要的是,《跫音》重新诠释了“诗意地栖居”。在城市化加速、人与自然疏离的当下,金倜的诗歌重建起人与大地的精神连接,让钢筋丛林中的人们感知自然生机。这种对大地的礼赞,既认同海德格尔的理念,又融入“天人合一”思想,为当代人寻找精神家园提供资源。

2014年冬夜的兴化旅店前,金倜先生脚边堆积的烟灰如同未完成的诗稿,在微茫街灯下凝固成等待的痕迹。这个细节,恰如其分地隐喻着这位诗人的创作姿态——以耐心与虔诚构筑精神的巢穴。当《雨花》杂志同人风尘仆仆抵达时,烟灰已积成薄雪,而金倜的诗歌生命,正以同样沉静的姿态在历史与现实的夹缝中生长。从《兴化日报》主编到汉语诗坛魅力独具的诗人,金倜用近四十年光阴完成了一场从新闻现场到诗性空间的迁徙,其诗集《跫音》正是这场迁徙的精神图谱。

李风宇,文学编辑;作品被列入国家图书出版基金项目,另有作品被评选入中国作家协会2001年度报告文学排行榜;小说作品曾入选《小说选刊》,散文作品入选《新华文摘》《海外文摘》《散文选刊》《报刊文摘》等选刊;有50余万字书籍被译为英、德文字,印行国外;文学评论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


校对 陶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