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海安 | “害群之马”
来源: 海安发布
2025-10-19 15:13:00
害群之马
卢锋
1979年9月下旬,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晚自习刚开始,班主任老师朱允恭走进教室。其时,我正捧着1979年第8期《雨花》杂志,朗读刘祖慈诗歌《以歌当哭——祭张志新烈士》。
汽灯呼呼作响。那是电力短缺的时代,停电属于常态。汽灯,外形像马灯,这种灯用的燃料是煤油,煤油经管系汽化后,喷射到炽热的纱罩上。纱罩浸过硝酸钍溶液,煤油蒸汽在纱罩上燃烧,发出特别亮的光。当然,隔个把小时,就必须有人给汽灯“打气”,操作原理与用气筒给车胎打气一样。
汽灯的光略显苍白。“她的小提琴的银弦断了,她的生命之弦也断了……”我只顾读着,压根儿没注意到朱老师走进了教室,且一直走到我的课桌边。
“上次,你带了一本《第二次握手》进教室,讲小说里谈情说爱的故事,扰乱军心。今天,你又拿了本《雨花》,你自己晚自习不好好复习也就罢了,还高声朗读诗歌。有些同学也不自觉,不做作业听你读。你真是个害群之马,而且是班上四个‘害群之马’之首!”《雨花》被朱老师从我手上拿去,他站在讲台上,开始严肃批评我,也批评那些看着我朗读诗歌的同学。
“我们这个班,学校寄予厚望,家长寄予厚望,都高二了,春节后就要预考,一大批人会被刷掉,明年7月就要高考,想不想考出好成绩啊?是考不上大学,回去面朝黄土背朝天,过背篓儿拾狗屎的日子?还是考上大学,农村户口变成国家户口,‘糁粥户口’变成‘米粥户口’,过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的日子?你们自己想想!”朱老师板着“国字脸”说。
我们这个班为什么会被学校寄予厚望?
1977年,高考恢复。1978年,上高中不再按推荐方式进行。所谓推荐,就是初中毕业生能不能上高中,不是凭考试成绩,而是户口所在的生产大队或居委会做决定,一般说来,家庭成分不好的,基本与高中无缘。
当年,海安组织了粉碎“四人帮”之后的第一次中考,语文政治一张试卷,数理化一张试卷,总分200分。
中考成绩发榜,总分150分以上的考生中,东片户口的,去李堡中学上高中,所谓东片,指当时西场区、李堡区管辖的区域;中片户口的,去海安中学上高中,所谓中片,指当时海安区、仇湖区管辖的区域;西片户口的,去曲塘中学上高中,所谓西片,指当时雅周区、曲塘区、沙岗区管辖的区域。
我考了161分,非常希望去曲塘中学上高中,想从此摆脱严父的“管制”。
那时候,小学读五年,初中读两年,高中读两年。初二时,父亲教我们班的物理、化学两门课,他对我学习的要求太严格了,有机会逃离“樊笼”,岂不想脚下抹油?
但是,父亲说:“你不准上曲塘中学,老老实实呆在胡集中学读高中。因为你学习不自觉,总喜欢偷看闲书,要知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上世纪八十年代,胡集中学一角
1978年的暑假,14岁的我,从胡集中学初二学生变成了胡集中学高一学生。
当时,胡集中学与海安中学、曲塘中学、李堡中学一样,都是四轨高中。这一年,作为海安有名的老完中,胡集中学吸引了不少考得不错的中考生。
200多名高一新生中,有52人中考成绩超过146分。学校将这52名学生分在一个班,校长王敬山谓之“快班”。
新生入学时,我没能去曲塘中学就读的沮丧心情渐渐淡了,毕竟,知道自己是全年级四个班的“头部”学生之后,还是少年的我,虚荣心有点小满足。
一年一晃,高二开学前,父亲对我说:“你们高二(1)班班主任是朱允恭老师,他水平很高,你要好好学习!”
不要父亲说,我也知道朱老师水平高。朱老师的家就在胡集中学北边,距学校一里路。他是我母亲的小学同学,也是我姐姐的老师。
朱老师出身书香门第,他的祖父朱南阜与伯祖父朱南金,饱读诗书,均为晚清和民国时期海安有名的文人,书法、篆刻、诗词精品甚多。
家学渊源深厚,朱老师讲古文,旁征博引,令人敬佩。灰色中山装、黑色圆口的布鞋,是他长年着装的“标配”。
不过,在我这个15岁高二学生的眼里,朱老师太过于严肃了,很少能看到他的笑容。
由于我的语文成绩不错,朱老师叫我担任语文课代表。说老实话,除了收好作业本、作文本,非得送到他宿舍去不可,一般情况下,能不去就不去。
因为,只要到了他的宿舍,他会一边抽着铜质水烟壶,一边像我的父亲一样“开训”。“你不能只喜欢读闲书,要学好数理化,高考要靠数理化‘拿魂’。你母亲身体不好,你父亲课上好后,还得回去照顾她,没工夫盯着你学习,学习全靠你自觉。”
15岁,正处于叛逆期。父亲也好,朱老师也好,越是禁止我读“闲书”,我越想读,因为从小就喜欢。
1979年8月,暑假期间,我替父亲护校。父亲宿舍的有线广播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其中一条消息是《第二次握手》正式出版了。我一听,非常高兴,从枕头下翻出积攒已久的1元钱,跑了十几里路,到了县城人民中路新华书店。
花了8角4分钱“巨款”,买到一本《第二次握手》。还别说,8角4分钱之于那时的我,真的算得上是“巨款”。
为什么我对《第二次握手》心心念念?
小学时读报纸,报纸上批判手抄本小说《归来》,说这部小说是一部“大毒草”,宣扬了资产阶级的爱情。这部手抄本曾被无数人神秘地传抄、传读。
因为《归来》被定为“毒草”,作者张扬先生在1975年1月被逮捕,差点被处以死刑。
1979年7月,中国青年出版社将《归来》以《第二次握手》作为正式书名出版。我早就想读一读这部小说,岂能不去买?
花了一天时间,我认真读了《第二次握手》,既被男主人公苏冠兰、女主人公丁洁琼之间纯洁的爱情和友谊感动,也被他们的爱国情怀感动。
好故事必须和同学们分享!开学第一天,我将《第二次握手》带到教室,结果,同学们个个想看。
于是,本班同学争看《第二次握手》的场景成了一道“风景”。一天,一位同学在数学课堂上看《第二次握手》,被数学老师缪士和发现,他一把抓去,非常气愤地说:“剩下几个月预考,还看这种谈情说爱的书?无知啊,无知!”
下课后,《第二次握手》被缪老师送到朱老师手里,朱老师一追查,知道是我带到教室去的,首先找我的父亲告了一状。我被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通,并按他的要求,写下了深刻的检讨。
朱老师利用班会时间,就同学们不好好学习看小说一事做了严肃批评。其中,明确对我说:“卢锋啊,你都15岁了,也该懂事了,不好好学习,将来没出息!读小说能读出什么名堂?能读出高考好成绩?你不能再做‘害群之马’,自己读小说也就罢了,还把小说带到教室里来!”
可是,我“死不改悔”,被批评没几天,又利用星期天跑到海安街上,先找到在一家企业做车工的哥哥,要了两块钱,然后跑到中楹桥河北邮政局,买了几本文学刊物,有《人民文学》《雨花》《花城》《滇池》《十月》《当代》等。那时,没有书报亭,订阅文学刊物或购买文学刊物,必须到邮局去。
其中,买《雨花》杂志花了2角5分钱。
《雨花》杂志被朱老师交给了我的父亲,我的又一份检讨“顺利”诞生!
被朱老师“命名”的四大“害群之马”,除了我这个“之首”,另外还有三个。其一叫吉宜职,这位同学最喜欢在教室里谈论国际国内大事,或者古今中外轶事,同学们送他绰号“懂事长”。他大学毕业后留校,再过了若干年,真的成了南京工程学院下辖的一家公司的董事长。其二叫吴厚宽,是班上公认的急公好义的“宋公明”,喜欢与被老师批评的同学“共情”,这一点,有站到老师“对立面”的意思了。大学毕业后,他在海安供电公司成了管理和技术方面的“大拿”。其三叫丁兆根,在班上也属于“活跃分子”,经常以玩笑话“扰乱”晚自习秩序。有一次,丁兆根做了捣蛋事之后,朱老师当着全班同学批评他:“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好好学习,其他人都考上了,你也考不上!”这个“害群之马”从此埋头学习,19岁就从如皋师范学校毕业,成了墩头中学高中毕业班的英语老师。
2002年10月,胡集中学举行建校50周年校庆活动,活动结束后,我和同学们邀请了多位老师,到胡集镇区一家饭店聚餐。
席间,朱老师说:“当年说你们几个人是‘害群之马’,不记恨吧?”
丁兆根说:“一开始心里还是有想法的,但很快想通了,您批评我们,是希望我们专心学习,借知识改变命运,是真心为我们好!”
在互相敬酒环节,朱老师端着酒杯,把我拉到我父亲身边说:“卢老师啊,你当年叫我把卢锋看紧点,不准他看闲书,现在看来,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
我父亲说:“那个《雨花》杂志,还有那本《第二次握手》,我还帮他保存着呢。”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卢锋
海安资深新闻人,曾担任《海安日报》副总编。
▎海 报:张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