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年前拉贝冒险带出南京的唯一避难者是谁——寻找《拉贝日记》里的“罗福祥”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12-04 12:46:00
“罗福祥先生真正的名字叫汪汉万(音译),是一位机长。他是空军军官和‘军官道德修养协会’汪上校的兄弟……他自南京沦陷以来,一直藏在我的房子里。汪机长曾击落过多架日本飞机……”——《拉贝日记》(1997年版)1938年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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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出版的《拉贝日记》相关记载
中国空军机长,击落多架日本飞机,拉贝从南京冒险带走的唯一避难者!那么,这位“罗福祥”究竟是谁?苦于条件有限,各方20多年追寻未果。今年下半年,史学家们顺着一条新线索抽丝剥茧,到11月底最终查考确认,他就是当时中国空军抗战英雄高志航所率第4大队之第22中队中队长黄光汉。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研究会会长张生、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孙宅巍、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连红等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研究权威专家均表示,这位飞行员身份的确定,对于还原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实细节、推进《拉贝日记》和拉贝研究、完善中国空军抗战史等均具有重要意义。
从“汪汉万”到“黄广涵”再到“黄光汉”
1997年,《拉贝日记》首次被译成中文出版,里面出现很多人名,而其中化名“罗福祥”尤为引人注目。按拉贝所说,“罗福祥”是一名中国飞行员,击落过多架日机,被他带离南京后去了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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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了解,拉贝趁着回国之际从南京冒险带走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这位中国机长。在《拉贝日记》原文中,他的名字是“Kwang Han-Hwang”。那么,他到底是谁?自《拉贝日记》出版以来,人们一直试图解开这道谜。
“身份认定的关键,在于名字的正确翻译。如果能将罗马注音与汉字一一对应,其身份将不言自明。”《拉贝日记》翻译组成员、译者刘海宁说。
1997年《拉贝日记》被译成中文以来,“Kwang Han-Hwang”一度被译为“汪汉万”。刘海宁说:“第一次翻译时,我们认为‘Kwang’可能是姓,就采用了近似发音‘汪’。那时,翻译组对《拉贝日记》里的人物关系和线索脉络还没有连贯起来,也没有便捷的文献检索条件。”到推出第一次修订版时,刘海宁注意到日记中提到的一个人物,即励志社“Hwang”上校,这个人不论从住址还是军阶来看,都应该是励志社总干事黄仁霖上校,因此判断“Kwang Han-Hwang”后面的“Hwang”应当是姓——“黄”,所以,修订本《拉贝日记》将“Kwang Han-Hwang”的音译改为“黄广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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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出版的《拉贝日记》
“姓氏的确定,是寻找这位中国机长真实身份的重要一环。”江苏人民出版社新版《拉贝日记》编辑曾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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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摄影集》是由摄影师汪涛发行的一份中英双语抗战画报。上图是1937年10月卷《抗战摄影集》中刊有黄光汉的报道
南京朴阅书店总经理许剑峰、地方史学者张元卿等人注意到这位中国机长译名的变化。他们在1937年10月卷《抗战摄影集》中查到一张中国飞行员合影,配有中英文图说,上面中文直接写的“黄光汉”三个字;对应英文则是“Hwang Kwang-han”,再比对《拉贝日记》所写“Kwang Han-Hwang”,只是姓与名的顺序不同。
那么,这位黄光汉会是《拉贝日记》中的“Kwang Han-Hwang”吗?记者从中国空军抗战档案中查到,作为原中国空军第4大队第22中队中队长,黄光汉在上海、南京等地参加对日空战,击落过敌机。而其大哥黄秉衡所写《黄秉衡八十自述》也明确记载,黄光汉在南京沦陷后“进入南京难民收容处”,其后“辗转已抵香港养病”。这与《拉贝日记》中的有关细节能相互印证。
11月初,记者通过邮件辗转联系到定居美国旧金山的黄光汉之子黄时俊。黄时俊曾是当地有名的骨科医生,如今已年过八十。他表示,父亲曾说过,当年在南京是一位德国传教士救了他,“我姐姐说,父亲每年都会给约翰•拉贝寄生日贺卡”。
研究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20多年的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连红认为,《拉贝日记》《我在中国八十年》《黄秉衡八十自述》等资料以及黄时俊的回信具有极高的可信度。所有信息汇聚,彼此印证,证据链完整,拼出了黄光汉潜入南京,被费奇、拉贝等人所救,直至离开南京的整个过程。
到今年11月底,多位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研究专家作出一致结论:《拉贝日记》中的“罗福祥”,中文音译的“汪汉万”或“黄广涵”,就是中国飞行员“黄光汉”。
抗战历史坐标上的中国飞行员黄光汉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期间,拉贝在南京住所庇护了600多名难民,被迫离开南京时,为何单单带走黄光汉?对此,拉贝在日记里没有任何解释。孙宅巍推测,这可能和黄光汉的军人身份有关。
公开资料显示,黄光汉,1911年生,浙江人,受其哥哥影响进入航校,成为空军飞行员,曾和高志航一起到意大利学习航空技术,抗战全面爆发时担任中国空军第四大队第22中队中队长。
《拉贝日记》载,黄机长曾击落过多架日本飞机。记者检索发现,1937年出版的《航空周报》第一期《我空军8月间之战绩统计》记载了黄光汉击落2架日机的时间,分别是8月15日和8月30日,地点分别为溧水和南汇。
此外,黄光汉还轰炸过淞沪战场上的日军。据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所著《蓝天碧血扬国威——中国空军抗战史料》记载,为阻止松井石根率领的援军登陆上海吴淞口,“中国空军立即派四大队22队队长黄光汉率第三、四、五大队飞机共19架,飞向上海吴淞口一带,轰炸登陆敌军及敌军舰、运输舰等。”
孙宅巍说,日军进入南京后,第一时间搜索中国士兵,凡是平头者、手上有老茧者都在排查之列,数万名中国士兵因此惨遭杀害。由此可见,黄光汉当时处境之危险。
那么,作为一名空军飞行员,黄光汉为何会躲进拉贝家中,又经历了什么?据《黄秉衡八十自述》等资料记载,1937年11月初,黄光汉在高志航带领下,赴兰州迎接苏联援华飞机和飞行员,返回途中降落周家口机场休整时遭日机突袭,高志航不幸殉国。黄光汉奉命飞回南京,抵达机场加油之际,另一队日机已飞临南京上空。黄光汉起飞迎敌,遭日机围攻,突围后在蚌埠机场迫降,机毁人伤,被就近送医治疗。由于战时信息不畅,国民党空军上层曾认为此战黄光汉有过失,拟交军法执行总监部审讯议处。于是,黄光汉在伤势未愈之时,克服重重困难潜入南京城,投案候审。“不意首都沦陷,总监部星散,迫不得已避入难民区”。其子黄时俊听他讲过这段往事,在回信中提供了一些细节——
战斗机布满弹孔,他紧急迫降,下颚和右膝中弹。农民们帮助他站了起来。后来,他试图进入南京城,看到有日军从南京方向过河而来,许多平民在试图进入南京城的路上被杀害。他不得不绕着城的外围走,最终从一个倒塌的城墙区域进入城内。他说是德国传教士救了他。
而乔治·费奇在《我与中国八十年》所载,黄光汉是借助绑腿和此前外逃出城人员留下的绳索翻过城墙进入南京,最终找到费奇在“安全区”的办公室寻求庇护的,“他衣衫不整且潮湿,冷得发抖。我马上替他借一套衣服,领他到房间更换”。后来,费奇将他转移到拉贝家里,作为拉贝的翻译和特别助手,“藉此身份,他成功地逃避了日军的一切怀疑”。
此后,黄光汉一直藏在拉贝家里养伤,直到1938年2月23日,拉贝以佣人的名义将他带出南京。
“罗福祥”身份的确认具有多重意义
作为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拉贝带头保护中国难民,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期间,与日方时有冲突,因此成为在日本人眼里“不受欢迎”的人,多次收到西门子总部让他回国的通知。1938年2月8日,拉贝无奈写道:“总部来函通知我说,我必须关闭南京办事处,最迟于2月底抵达上海……”
即便处境极端困难,拉贝也不忘利用一切机会拯救苦难的中国人。2月9日,他在与日本大使馆二等秘书福井商谈他回国事宜时,趁机提出:“能否带一个中国佣人同往上海?”福井回答:“可以,只是他绝不能再回南京!”
可以推断,至少从那时起,拉贝就打算将黄光汉救出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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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贝
2月15日,拉贝得到英国大使馆代表杰弗里的答复:可以带一个佣人乘坐英方船艇去上海。2月23日,拉贝将黄光汉带上“蜜蜂”号,并写道:“艇上的中国服务人员似乎对黄先生(现在名叫罗福祥)在绞尽脑汁地猜想。他们看出他不是佣人,但我们绝不吐露。‘蜜蜂’号上的军官们认为,他是我的买办。”
3月16日,拉贝和家人从上海乘船回国,抵达香港时,“已先期到达那里的黄机长带着他19岁的妻子以及她的已在那里定居的全家人到码头上来接我们。他以令人感动的方式接待了我们3天”。
这是黄光汉的身影在中文版《拉贝日记》中最后一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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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时俊先生发来的父母的合影
记者从黄光汉后人处了解到,黄光汉后来做过海运生意,上世纪五十年代全家移民到了美国,1989年去世。
随着“罗福祥”真实身份的确认,他的抗战经历包括进出南京的过程也尽可能地得到还原,这让很多专家振奋。
“历史的宏大叙事更关注大脉络,但感染力和震撼力都来自于细节,历史的温度和情感是通过一个个细节来表达的。从浩瀚的史料中打捞出一个具体人物来,还是被拉贝救出的中国飞行员,很不容易,也很有价值。”张连红说。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是由不同侧面构成的,而这位飞行员是中国空军抗战的一个重要缩影。”致力于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和南京保卫战历史研究的孙宅巍表示,“罗福祥”真实身份的确认,对于进一步发掘中国空军抗战真相,深入还原当年南京国际安全区微观历史,具有重要意义。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研究会会长、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张生表示,《拉贝日记》是证明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实最重要的史料之一,被誉为“南京大屠杀编年史”,其中记录下很多有名有姓的避难者、幸存者。确定每个人的身份及其当年活动轨迹,都是对《拉贝日记》这一重要史料研究的重要进展。作为被拉贝救出南京的唯一避难者,“罗福祥”即黄光汉,这一真实身份的确认,意义正在于此。
“对生命有大爱,对和平有追求——习近平总书记曾这样评价拉贝。”张生认为,把一位击落过日机的中国飞行员救出南京,在当年复杂险恶的历史环境下,拉贝当然知道是在冒险,但也更加说明,拉贝是一位有勇气、有智慧,也有着伟大人道主义精神的英雄,值得我们永远怀念。这段跨越国籍的救援故事,在87年后因一个名字的确认而愈发清晰,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的黑暗历史增添了一抹温暖的人性光辉。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
新华日报/交汇点新闻记者 于英杰 张洁茹
视频剪辑|实习生 刘伊淞
校对 盛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