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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评论|彩云易散琉璃脆 ——评独幕剧《暮归》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08-11 17:13:00

原创独幕剧《暮归》以散文化的节奏、生活化的情节,构筑起一个静谧的书香世界,在颇有民国文人戏情致的表象之下,激荡着不可磨灭的爱的主题。故事发生在万家团圆的中秋夜,以来到梁园为主人李絮教授的古董钢琴调音的文化馆年轻钢琴老师周兴旺意外窥见众人纠结多年的情感恩怨为线索展开,侧重于借助人物心理潜流来刻画人物,以人物抗拒融入时代主流的志趣、观念等逐步开掘人物的精神世界。剧中随处可见对象征主义、心理意识流等诸多手法的运用。譬如作者以桂树象征希望,象征人物心中之光。幕启之时的桂树“了无生气,半死不活地耷拉着枯枝”,借保姆洪嫂之口可知,桂树是教授和他的妻子桂芬当年一起栽的,自从桂芬走后桂花就再没开过。很多年过去,桂树越来越枯,睹物思人,教授伤心不已。直到桂芬多年后归来、众人心中诸结均告解开之后,桂树才奇迹般地复活并在这个中秋夜灿烂开放。

编剧在创作中俨然受到了俄罗斯戏剧的影响,既可见他们一直持续翻译的俄罗斯剧作家柯伦迪的剧作,如《排演<哈姆莱特>》《<奥赛罗>首演欢庆》《狗》等,俄罗斯戏剧对生活质感的细腻把握、对情感关系的深刻刻画,以及在情节设置上的欲扬先抑、笑中带泪,潜移默化进自身创作风格中;俄罗斯剧作家契诃夫的影响也蕴含其间,人物看似漫无目的的聊天背后,是暗藏的情绪潜流,是不动声色间的所有的矛盾渐渐集中爆发。因此,日常生活、平常人物,象征的手法、诗意的寻求乃至适当的静场,是剧作中的重要元素,向观者昭示着:生活固然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与缺失,可美已然存在,如同黑暗无边的夜里,总会有一根蜡烛发出微弱的光、总会有一颗星星默默闪耀。

上世纪九十年代市场经济浪潮、“出国潮”的冲击下,来自贫困山区的青年周兴旺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万象、职场压力和人生抉择,他有太多的困惑。母亲由于时代的原因,不得不把自己的“钢琴梦”放到了小周兴旺身上,而学艺不精的周兴旺,也只能在残酷的社会竞争中选择去做修琴师。毕业后几经周折,为了自己的“诗人梦”,他歪打正着进入一个海滨小城的文化馆。而文化馆长之所以愿意招收他,并不是因为他的乐器维护才艺,而是想让他教自己家的小孩子学钢琴……周兴旺身上体现着时代的矛盾和特点。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小人物,为整部剧的演出基调奠定了鲜活生动的氛围。随着剧情的铺展,梁园这个主动与时代切断联系的平静小世界展现在观者面前,这是众人用回忆共同为桂芬打造着“神像”并以之来隔绝外界的嘈杂与内心的纠结从而获得短暂平静的一方净土。然而,外人眼中梁园中所谓的岁月静好,不过是勉强维持的幻象。意外闯入的周兴旺,由一个游离于主线的人物在逐渐的了解中共情,并因发现桂芬即是少时教授他琴曲的清洁工转而成为了整个故事的见证者,让这个原本就有着象征意味的中秋夜,终于成就了所有与桂芬相关者的团圆,剧情完成闭环。

在周兴旺等人面前,扑面而来的是李絮精神层面的震慑力,一种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固有的刚强、赤诚、坦然、淡薄,让人如沐春风,有着驯化浮躁的魅力。王大牙作为满腹经纶的李絮的反衬,如李逵一般的粗犷、不羁,与李絮外和内刚、温文尔雅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李教授面前,张扬的王大牙被驯服,源于李教授的精神感召力,也源于王大牙与李教授共同的心理缺憾——因为失去了他们心目中共同的爱人桂芬,让他们同病相怜,成了“共情人”。

剧中运用的很多剧作技巧,让人想起契诃夫、曹禺笔下的那些在大时代洪流裹挟下苦闷的灵魂。而氛围的渲染、叙事的推进,看似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也让观众感受到变化即将莅临的倒计时。果然,响起的敲门声震颤了每个人的心弦,众人在中秋的聚会里竭尽全力营造祥和氛围、对往事的滤镜,皆因桂芬的归来而破碎。至此,全剧的情节和基调彻底逆转。重逢带来了惊喜,也带来了真相。此刻,桂芬的肉体已无比脆弱,在精神上也几近穷途末路。

她自幼丧父,出身不好,所幸夫妻恩爱,却因突如其来的浩劫云散高唐。她本性善良,不愿意拖累他人,也不愿意辜负他人,她又是矛盾的,既心存希望却又随遇而安,就像千百年来默默承受风霜的劳苦大众一样,不奢求、不放弃,并在存活的挣扎中坚持些许心底的亮光。或许,她最坚持的信念,就是:先活下去,才会有希望。于是,她苟活下来,并且又有了一段温暖的记忆……就像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的油画《薄暮月初升》,并非全然黯淡无光,却是在忧郁中夹着一丝光亮。从她身上透射出的生命韧性,是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所蕴藏的顽强的、野草般的生命力。改革开放之后,桂芬因看到李絮出版的著作得知他尚在人间后,却迟迟不愿回梁园找他,固然有传统观念下认为再嫁的不贞,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洁癖,让她对爱人落难后自己的放弃耿耿于怀、无颜面对曾经的爱人,因此选择在世俗生活中隐藏,将“流放”自己作为一种惩罚和救赎。

但最终又是什么支撑着她近乡情不怯,敢于直面众人、直面过去?表面的理由,是桂芬身患绝症,在生命即将完结的一刻,领悟了人生的真谛,想要抓住生命最后的余晖,回到那个曾经承载她最美好记忆的梁园。也许,人生的意义未必显现于美好或是高光的时刻,反而可能会出现在人生最无助、无力、希望渺茫的情境之下。但那些即使消逝却曾经拥有过的美好却镌刻于心,值得去怀念、去追寻。因此,当所有人物都重新汇集到故园,往昔的美好与伤痛也同时破茧,全剧的高潮就此到来。

桂芬无疑是懦弱的,所以会在大难临头时选择逃避、选择在暗夜中苟延残喘;但她又是勇敢的,勇于面对自己的伤痕。因此,归来的真正原因,其实也是她要亲手撕破伤口、打破幻想。她的闯入和打破,为梁园的人们带来了一次重新面对现实世界的契机,从而不在自身制造的迷梦中继续沉溺——梁园平静的世界是保护,也是桎梏,让人无法面对真实的生活向前走。桂芬的归来,迫使所有人直面现实,重新开始生活。所以她又是勇敢的,颇具自我牺牲精神。清醒总会伴随着痛苦,却能让生命重新获得生机。也许,正是带来痛楚的伤口和裂痕,才让光芒可以重新照进心灵。这,无疑赋予了桂芬的归来以救赎的意味。

莎士比亚在剧作《皆大欢喜》中说:“全世界是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他们都有下场的时候,也都有上场的时候。一个人的一生中扮演着好几个角色……”(朱生豪译版)世间如此多的伤痛与劫难,让人生有如钟摆一般在痛苦与倦怠之间摆动,人们也总是在自身的矛盾中寻找平衡。那么,人生的意义何在?又是什么支撑着人们在一次次的苦难中重新爬起,坚定地继续生活下去?这似乎也正是《暮归》存在的意义。

在《暮归》的表层诗意中,隐匿着对人生命运的揭示,每个人人生起伏的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艰辛,或困于时代、或困于贫穷、或困于情感……“残酷”渗透在剧中每个人物的命运之中。李絮家境优渥,饱读诗书,却敌不过特殊时代的命运冲击,饱受人身羞辱,与爱妻失散二十多年;王大牙憨直粗鲁,即使事业有成,终究爱慕桂芬而不得;桂芬爱着李絮,又迫于情势嫁给救她的大刚,为此心里始终存着愧意;年轻貌美、有文化的柳燕,很小的时候,父母在运动中双双自杀,成为孤女,靠亲戚的资助长大,身世可怜;周兴旺、洪嫂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没有伟大的目标,经济的困顿,使他们无法想象山外的山……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的情绪不断蔓延,当桂芬的敲门声响起,“恐惧”达到极致,众人开始直视命运的拷问,悲怆感在渗透,这是现实的拷问,也是自我救赎的开始,更是一场重建内心的精神仪式。在《暮色》这场人为制造出的带来毁灭与生机并存的心灵世界的“瘟疫”中,每个人终于被迫去直视人生的真相,进行自我精神剖析,取得精神的净化。他们在命运起伏中的执著,让生机得以重启。舞台上,多年枯死的桂树忽然开花,花香馥郁,每个人也触到人生中的光,就让那一丝光亮在人生的跋涉中守护本心,从容面对生命中的消逝与无常。

独幕剧的优势贵在短小精悍,有着严格的时间、空间限制,往往需要结构紧凑、矛盾冲突集中并且意义深刻。中外舞台上,瑞典剧作家斯特林堡的《朱丽小姐》、俄罗斯剧作家契诃夫的《求婚》《蠢货》等历久弥新;但在多种原因之下,中国原创独幕剧创作式微,鲜有人投身其中。《暮归》以小博大,以严谨、凝练的叙事,浓缩一众人物的人生起伏,将几十年间的尘世浮沉、世事变迁,都凝缩在一个平常的中秋月圆之夜,展现悲喜交欣之际,也重新开启了对中国独幕剧创作的深入探索。

全剧的整体氛围铺垫渲染到位,后续情节的推进和强化也可再加打磨和提升,对桂芬的坚忍展示不妨更为清晰、立体,从而让那些对特定的历史时期并不很了解的观众也能感受到剧中意蕴所在。作品中没有英雄伟人、没有惊心动魄、没有大喜大悲,平淡得宛如平凡生活,全剧的叙事重心,也并未依靠外在的矛盾冲突,而是重在观照人物命运,在时光的镌刻下缓缓呈现人物们内心的伤痛与爱意,情感深沉而含蓄,如潜流一般流淌于心,饱含诗意与哲理,引领着观者去感知生活的“小确幸”。

当传统的思维、生活方式都面临时代的无情淘汰,当生活与理想无法兼顾,如剧中人李絮那样致力于莎士比亚研究,终身专注于做某一件事情,似乎已成奢侈。诗意在远去,桂树在枯萎,人们在岁月的侵蚀下无力感日重,而桂树的重生,象征着心灵的复苏,《暮归》试图唤醒的,不只是剧中人,还有观者内心的温情与向往。美好的事物往往都转瞬即逝,是那样脆弱,不堪外力摧折,却又如此引人追寻,终化作人们心之所系的坚守并借以对抗庸常当下的一丝念想。

文|胡薇

校对  潘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