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15岁徐州“小孩哥”从玩收藏到民族记忆守护者,大伯教会他“收藏不是占有,是与历史对话”
来源: 紫牛新闻
2025-12-10 16:37:00
最近,来自江苏徐州的高一学生于聍鹏走进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捐赠珍贵的文物史料引发全网关注。专访中,于聍鹏的大伯、南京农业大学副教授,东南大学艺术学博士于安记向记者揭开了15岁徐州少年的收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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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侄俩合影
一片青花瓷让兴趣的种子悄悄发芽
于聍鹏的收藏之路始于小学一年级6岁那年,和大伯一起,初次接触古董,而他的收藏生涯,正是从一片小小的青花瓷片开始的。这一切故事的源头,得从上世纪90年代于安记的收藏经历讲起。
上世纪九十年代,于安记在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读书时,与好友杨小民养成了每周六骑车奔赴朝天宫古董市场“淘宝”的习惯,这个爱好一坚持就是十几年,直到市场搬至安品街后才渐渐少去。“朝天宫的历史烟火气总让我更着迷。二十多年间,我攒下了从元代到民国的千余片瓷片,以及上百件完整瓷器、陶罐;近十年去安徽古镇写生时,还陆续收藏了宋代白瓷、明清青花、民国粉彩等物件。”
这些藏品不仅是于安记艺术创作的素材,更成了后来启发于聍鹏的钥匙。于安记说,自己的艺术之路曾布满荆棘:小时候痴迷书法绘画,父亲却认为“不务正业”,只能趁他不在家偷偷练,深夜更是打着手电看美术书,被发现就遭痛骂。“这段经历让我深知兴趣需要呵护,所以当于聍鹏的收藏爱好出现时,我决心做他最坚实的后盾。”
六岁那年国庆节,于聍鹏来南京玩,调皮的他一进书房就东翻西找,对满架的瓷器、瓷片充满好奇。起初于安记怕他被瓷片划破手,不肯给他,直到他哭红眼眶,才递给他一片青花瓷片。本以为他会扔开,没想到他蹲在地板上,凑到窗边看缠枝莲纹,手指轻轻抚摸釉面纹路,专注得忘了周围一切。接下来几天,于安记带他逛遍南京的文化地标:朝天宫棂星门内的南京博物馆里,他盯着六朝青瓷碗问“为什么花纹这么好看?”大伯笑着回答:“这是六朝人的审美,朴素里藏着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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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在雨花台
南京博物院,他在元青花展厅前驻足良久;雨花台烈士陵园,他捡起石子说“和我买的雨花石不一样”;六朝博物馆里,他看着六朝瓦当眼里闪光;还去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江苏省美术馆。于安记还记得,“在朝天宫古玩市场,他对一串汉代铜钱爱不释手;在雨花台一个地摊上,他哭闹着买了雨花石,后来才发现是染色仿品。这次南京之行,让他对古董有了初步认知,虽不懂真假,却种下了兴趣的种子。”
小学阶段,于聍鹏对古董的兴趣从“好玩”逐渐深化为主动探索。此后每年他都会来南京,于安记总会送他明清瓷片或钱币,从残片到完整瓷器都有,奶奶从南京回家时也会带古董当礼物。在家乡沛县汉街,有一条不大却热闹的古董街,每逢周末清晨挤满人,只要有空,他必去。于安记每次回家,总被他拉着到古董街“打卡”:“你跟着我后面,不要讲话,看看我讲价的能力如何,等我讲好价钱你再付钱。”看着他蹲在摊位前,拿着乾隆通宝和摊主讨价还价,摊主惊讶地说:“这小孩才多大,就喜欢老古董?”直到买到心意的物件,他才蹦跳着离开。后来他常来,和老板们混成了常客,人称“小孩哥”。
“小时候兴趣的培养至关重要:如果家长能发现孩子的喜好并义无反顾地创造条件,孩子的信心会大增,也会更愿意与家人分享想法;反之,否定会让孩子疏远家人。”于安记告诉记者,“我深知这一点,当年父亲不支持我的艺术爱好,我只能偷偷练习,而对于于聍鹏的收藏,我始终站在他这边。”
收藏对于于聍鹏而言,早已不是简单的爱好,而是对时代基因与民族记忆的触摸:每一片瓷片都藏着老百姓的生活痕迹,每一件古董都是历史的载体。小学毕业时,他的藏品装满了整个屋子,俨然是一个小博物馆,每件都贴着标签记录来源。从初识一片瓷片到对古董的极致迷恋,他的成长正是兴趣被呵护、热爱被滋养的最好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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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在朝天宫古玩市场
从“玩古董”到懂得“收藏的意义”
如果说小学阶段是因为“好玩”而收藏,初中则是于聍鹏收藏意义的“觉醒”。于安记开始系统地教授他鉴定知识:元代到明早期用进口钴料“苏麻离青”,含铁量高、锰量低,发色浓艳且带铁锈斑;官窑瓷胎细腻如糯米糕,民窑相对粗糙却藏着生活气息;官窑画工严苛规整,民窑因应用广泛,画工相对写意自由,画匠的性情在笔触里流转。大伯对他说:“每件瓷片里都藏着文化、历史,还有瓷器工匠日日夜夜的奋斗故事。”
从那天起,于聍鹏不再把收藏当“玩”。给他购买相关书籍,在大伯的指导下,他开始学习《中国陶瓷史》、《中国钱币图录》、《中国货币史》、《中国历史》等书籍,在笔记本上画满了苏麻离青铁锈斑的细节、胎质对比图。周末去古董街时,他已经能较为准确地指出摊主的“康熙青花”是仿品:“发色太亮,没有翠毛蓝的层次感。”于安记说,“在钱币学习上,他了解到春秋战国形成布币、刀币、蚁鼻钱、环钱四大货币体系;汉武帝时期,中央统一铸币,铸造五铢钱。他记录下每个时代的钱币特征,周末跑到市场一一验证,遇到不懂的问题就打电话向我请教,我会把他的错误一一纠正过来,他也会认真修改。”
于聍鹏每年都会跟爷爷奶奶来南京,大伯第一件事就是带他去南京博物院、南京市博物总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南京雨花石博物馆。和往年相比,他每次来都有新的认识,会耐心地陪在于安记身边听讲解。有一次在南京博物院,他站在西汉金兽前,突然明白大伯所说的话:收藏不是占有,是与历史对话,更是与古人思想的交流。每一件老物件里都藏着民族的审美、记忆与文化基因,它们是活着的历史。
初三时,于聍鹏有机会参观了上海博物馆、苏州博物馆,还去了故宫博物院和中国国家博物馆,眼界更加开阔。大伯感觉这一年他对古董的工艺鉴定水平已经超过了自己,于安记教育他如果遇到国家需要的藏品,一定要毫无保留地捐献给国家。近两年来,于安记已向江苏省文化馆、阜阳市博物馆捐赠了50件作品,“我说我最大的愿望是把自己收藏的最好的藏品捐献给国家,以后有机会还会一直做下去。这一点深深影响着他,我告诉他:‘你们这一代一定要扛起祖国的未来。’”于聍鹏也向众多博物馆捐献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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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暑假在大伯画室
从“古玩爱好者”到“民族记忆守护者”
真正让徐州小伙从“古玩爱好者”转变为“民族记忆守护者”的,是那本记录侵华日军“花见部队”的相册与山川仪仁信件。今年9月初,于聍鹏在二手网上偶然看到卖家挂出的“日军花见部队相册”,标价3万元,标注为1938-1941年原版照片。为确认相册真实性,他多次和大伯沟通,征求意见。于安记说,“只要是他看上且我认为没问题的古董,我都会从精神和金钱上支持他。”
于安记日文很好,经过多次沟通,反复辨认图像真伪、翻译日语信息,他们基本判断相册为真——这支部队与侵华日军细菌战相关,是揭露暴行的铁证。最终,他们和卖家谈妥价格2万元,决定实施购买计划。
当于聍鹏向家人提出购买计划时,父母坚决反对:“小孩子别碰敏感物件,长沙太远不安全!”奶奶也哭着阻拦:“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是不是假的?”爷爷则担心:“不能去呀,太影响学业了!”大伯知道这个计划实施起来定会遭家人反对,便明确告诉他:“这不是买古玩,是买历史证据,对国家有用!”大伯给他一部分费用,加上他自己攒的零花钱,正好凑够2万元。
为节省开支,他决定独自前往长沙。大伯帮他查好徐州到长沙的火车时刻表和取货地址,通过全景地图查看实景照片,确保他独自外出的安全。“我一直告诉他‘老物件是历史的活证据’,此刻,我用行动支持他守护真相。”
记得出发那天,于聍鹏还发着高烧,凌晨四点就起床:先坐车到徐州,再乘火车前往长沙取相册,当天来回近1000公里。
翻开相册,他从纸张质感、气味、品相上基本判断其为真——44张照片清晰记录着日军野战医院布局、“津浦铁路什物库传染病区”的细节:化验室的显微镜、物资室的药瓶、士兵胸前的“花见部队”徽章……每一页都像一把钥匙,打开那段被掩盖的惨痛历史。
经过多次商议,他们决定联系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他带着相册从徐州赶到南京,纪念馆为他安排了住宿。交相册时,他心情无比激动。为保证万无一失,纪念馆安排两名专家进行鉴定。数周后,专家给出鉴定结论:“这本相册是研究日军细菌战的关键实物证据,与《母亲从军》记载完全吻合!”
除了这本相册,他们还捐赠了侵华日军第十三师团山炮兵第十九联队山川仪仁中尉的信件。那是于聍鹏在二手网偶然淘到一封泛黄信件:信封盖着“南京陷落纪念”邮戳,日期为1937年12月18日;信中写道:“我们的目的地——首都南京,终于在13日被我们攻克了……请告诉正人君,我发现了最贵的麻将,将作为特产送给他。”大伯通过日文翻译,结合《南京战史资料集Ⅰ》记载确认:山川仪仁是该联队第三大队第九中队中队长,参与过南京大屠杀。这封信是揭露日军暴行的铁证!
大伯说,“正式捐赠当天,我们一起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见证了于聍鹏15岁的成长时刻。”他更深刻地理解到:“守护历史不是口号,是克服阻力也要握住真相的决心。从小种在我心里的那颗‘守护历史’的种子,如今已在他身上生根发芽。”
通过这次捐赠,于聍鹏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方向——明年他计划继续收集抗战相关文物并进行捐赠,同时也明确了未来报考考古学专业的目标。
有传言说,于聍鹏忙于收藏,估计不会好好读书,大伯告诉记者,“他都是利用下课后,还有周末时间研究文物,我们就探讨,不耽误学习。他的成绩还可以,中等偏上。只有打好知识基础,才能正确判断文物的历史价值,更好地为国家服务,真正成为合格的民族记忆守护者。”
最近,于聍鹏又将新发现的日军毒气战罪行档案交给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大伯说,未来还会陪他一起继续收集抗战史料,让更多被遗忘的历史细节重见天日。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张楠
视频 张楠 戴哲涵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校对 石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