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侄女来南京，因为她从国外来，我怕她找不着路，破天荒去车站接人。火车晚点了，另一班车先到站。出口的人流里蹦蹦跳跳跑出来一个小男孩，很兴奋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不常出门的农村孩子，穿了新衣服到城里来，精神饱满得就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让人心生欢喜。他母亲在后面追着，背一只大得惊人的蛇皮口袋。

但这个孩子的欢乐只到出口处就结束了，因为检票员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位检票员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独独拦住了这一个，她的火眼金睛是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熬出来的，只一眼她就知道这对母子只有一张票，而且这个孩子已经超过了可以免票的身高。

孩子被捉住了，当然应该补票。可他母亲偏不肯就范，理由很简单——就超了一点点。她说得过于理直气壮了，人家一句话就能把你挡回去：一点点不是超呀！他们吵了起来，各持己见，颠来倒去反反复复的就是那两句：“不就超了一点点吗？”“哪里是一点点？”吵架很快升级为推搡，孩子吓坏了，惊慌失措，开始大哭。

这种吵架看得人着急，恨不得出头代人把理说了，化干戈为玉帛，看在孩子面上。

吵架在无锡话里叫作吵相骂，吵得好，很有看头。这里面是有技巧的，所谓口齿伶俐妙语连珠全看得见。而另一边，动了怒气口不择言的时候也是好看，情急处，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来，甚至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教养和学问。有吵相骂的，还有劝相骂的，夹缠其中，像足了一台戏。当然，你最好是不相干的人，隔岸观火才能品出个中滋味。

市井生活里，那些细细碎碎纠缠不清的相骂是最有烟火气的。我小时候住的大院里有二三十户人家，吵相骂是常有的事。有一天，楼下太婆不知为什么和隔壁人家吵了起来，你一句我一言，互不相让，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一桩桩翻了出来，楼上楼下的人家都敞着窗，我们小孩趴在二楼走廊的栏杆上正听得起劲，太婆突然说了句：“倷伲么勒里做戏，佗伲么勒样看戏。”（无锡方言，意思是我们么在演戏，他们么在看戏）于是，两人竟心照不宣，偃旗息鼓，各自回屋。

太婆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她明白吵相骂要适可而止，明天还要做邻居，说不定哪天，那吵过的人还会端来一碗螺蛳、半碗馄饨，当作无声的道歉。

作者：邹小娟

来源：扬子晚报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